那不是刻意的疏远,更非畏惧。
那眼神里混杂着一丝敬重,一丝亲近,还有一种……仿佛在守护什么珍贵之物的默契。
他们不再向他躬身,只是在目光交汇时,会憨厚地咧嘴一笑,或是轻轻点头,随即更加专注地埋首于茶垄间,指尖翻飞,仿佛要将全部的精气神都倾注在那一片片嫩芽上。
谢云亭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他有些怔忪,这种感觉,比当年在大上海的十里洋场,万众瞩目地揭开火漆“茶引”时还要陌生。
那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云记”东家,是制定规则的人。
而现在,他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看客。
一阵银铃般的童声打破了他的思索。
不远处的茶树下,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子,许是新来的学徒,看到谢云亭的身影,兴奋地扯了扯身边稍大些的女孩的衣角,压低了嗓门:“快看,是东家来了!”
女孩约莫十来岁,梳着两条油光水亮的麻花辫,闻言立刻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别瞎叫,先生听了要不高兴的。现在没人喊东家了,得叫‘谢老师傅’。”
“谢老师傅?”男娃子懵懂地眨了眨眼。
“嗯!”女孩用力点头,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我阿爹说了,东家是给你饭碗的人,你得敬着他。师傅是教你吃饭本事的人,你得把他当自家人一样亲近。谢老师傅把看家的本事都教给了咱们,早就不是外人了。”
童言无忌,却如一道暖流,瞬间贯穿了谢云亭的四肢百骸。
他站在原地,良久,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是了,称呼变了。
不是疏远,而是亲近到了骨子里,亲近到无需再用尊称来划分界限。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仰望的“东家”,而成了这片土地上,与茶树、与茶农、与这门手艺融为一体的“老师傅”。
他没有再往前走,只是转身,悄然离开了这片生机勃勃的茶园,将那份喧闹与专注,留给了真正属于它们的主人。
行至半山腰的晒场,一阵清脆如泉水击石的诵读声传来。
谢云亭循声望去,只见晒场边缘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身穿素色布裙的女子。
她眉目清秀,神态安详,正是长大了的小桃枝。
她的眼前,围坐着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童,无一例外,双眼都蒙着黑布。
这是云记联营社新一批的“闻香识茶”盲童班。
小桃枝没有用新茶做教具,她手里捻着一片去岁秋后留下的老叶,叶片边缘带着几道细微的裂痕,色泽也有些暗沉。
“你们用指尖摸摸看,”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这道最深的脉络,像不像阿公手上的老茧?这道细小的裂痕,是去年梅雨时节,湿气太重,它受了潮才留下的。但它没有烂掉,它活下来了,还在枝头结出了茶果。一片好的茶叶,不是看它有多嫩,而是要听它说过什么话,走过什么路。”
一个孩子怯生生地举手:“桃枝先生,我……我怎么才能听见它说话?”
“用心听,用手听,用鼻子听。”小桃枝微笑着,将那片老叶递到他鼻尖,“你闻,除了茶香,是不是还有一丝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一点点泥土的气息?这就是它在告诉你,它从哪里来。”
孩子们一个个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传递着那片老叶,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谢云亭看见,一个孩子摊开的笔记本扉页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行誓言:“我要做一个听得见茶哭的人。”
谢云亭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没有上前打扰这堂生动的课,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木匣,悄无声息地走到小桃枝身后的课桌旁,将木匣塞进了抽屉里。
那里面,是他最早赖以成名的那枚火漆印。
印章上雕着一个古朴的“云”字,曾是云记信誉的最高象征。
而现在,真正的信誉,已经刻在了这些孩子的心里。
离开晒场,绕过那棵被尊为“母树”的古茶树,便到了“封罐碑”的所在。
此处是云记存放核心发酵工艺样本的秘地,陶瓮深埋,以碑为记。
往日里,皆由最忠心的老伙计看守。
而此刻,守在碑前的,是一个眼神清澈如山泉的少年。
他是阿夯的儿子,小名石头。
少年正拿着一把自制的小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着封土的湿度,并在一个本子上做着记录。
见谢云亭走来,他只是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喊了声“谢师傅”,便又蹲下身,继续自己的工作。
谢云亭注意到,石碑旁的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布告,上面是少年稚嫩却有力的笔迹——《守罐十问》。
“晨起为何要查露水渗度?”
“为防湿气入土,侵扰瓮内菌群。”
“午间为何要查土壤松紧?”
“为保土层透气,利于地气循环。”
“夜半为何要查鼠迹虫痕?”
“为护陶瓮周全,杜绝外物侵袭。”
谢云亭一一看过去,少年竟是自创了一套“三查制”,比他当年定下的规矩还要严苛细致。
当看到最后一问时,他不禁莞尔。
“问:若有朝一日,外人掘开陶瓮,欲偷我云记之技,汝当如何?”
墨迹未干的答案,写得斩钉截铁:
“答:告于他,云记之技,不在罐中,而在汝手上未洗净之茶渍里,在汝肩上未卸下之背篓中。”
真正的技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是融入了每日劳作的汗水与风霜。
谢云亭欣慰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刚走到村口,就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正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走来。
是负责黟县到徽州府这条邮路几十年的庚叔。
他的邮差绿制服已经洗得发白,背也驼了,却依旧走得稳健。
“谢……谢老板……”庚叔见到他,总算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卷轴,郑重地递过来,“总算……总算赶上了。这封信,从重庆那边转了好几道手,走了快两年,才送到我这儿。”
谢云亭展开卷轴,发现那不是信,而是一面锦旗。
上面用粗犷的笔迹写着一行大字:“一盏兰香慰征途,万里河山扬国魂”,落款是“原国民革命军七十四军部分官兵敬赠”。
锦旗的空白处,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有的遒劲有力,有的潦草难辨,却都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这是当年他们送往前线的“军供兰香红”的回音。
迟到了太久,却终究还是到了。
庚叔喘着气,靠在村口的石碾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我这辈子,送信送过金条,送过密件,送过催命的通牒……可就数这一封,拿在手里最轻,背在身上最重。”
谢云亭扶着老人在母树下歇息,亲自去打了井水来。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风吹过新发的茶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遥远的往事。
当晚,月华如水。
苏晚晴在书房里为丈夫整理旧物,无意间翻出了几摞厚厚的日记。
那是从谢家茗铺倒塌那年起,谢云亭三十年来的私人记录。
她一页页翻过,仿佛也跟着他走过了那段血与火的岁月。
翻到最后一本,最后一页,日期是昨天。
上面的字迹,不再有当年的隐忍与锋芒,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平和。
“父亲,我曾以为,重振谢家门楣,让仇人付出代价,便是我此生的终点。后来才明白,让这世上的人,不再因一片茶叶而受苦、流离,才是真正的起点。如今,没人再喊我少东家,也没人再叫我云记老板。我只是个种茶的。这样,很好。”
苏晚晴轻轻合上日记,将它放在丈夫的枕边。
她的眼中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却并不悲伤。
她知道,这个男人,终于找到了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少年,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担,回归为一个纯粹的匠人。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谢云亭独自一人登上了后山之巅。
那是他当年埋下那枚刻着“根”字的火漆印的地方。
如今,那里早已不见了任何印记。
埋印的土地上,竟长出了一圈郁郁葱葱的野兰花,在晨风中幽幽浮动着清香,一如他赖以成名的祁门红茶。
他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风声里,他仿佛听见了万千种声音。
锄头翻开泥土的闷响,指尖掐下嫩芽的脆响,孩童们在晒场上背诵茶经的琅琅书声,流动焙车驶过山道的车轮滚滚声……这些声音,汇成了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洪流,涌入他的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山谷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稚嫩的童音齐唱。
“一驾牛车一座山,火在炉中胆在肩。南山焙了北山采,茶香不怕路途远……”
是那首《巡车童谣》。
歌声清亮,穿透薄雾,在群山间回荡,越传越远。
谢云亭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露水,轻声对自己说:“该放手了。”
他转身,向山下走去,步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这一次,他的身后,再也没有一声“东家”的呼喊。
只有风,穿过兰草,拂过茶林,记得他的名字。
他走下山,心中的宁静前所未有。
然而,当他走到通往外界的官道岔路口时,却不经意地瞥见,那条蜿蜒向东,通往婺源方向的土路上,正有一列长长的车队卷起漫天尘土。
那不是熟悉的牛车或马帮,而是一长串颜色统一的灰色卡车,车身上印着陌生的红色五星徽记。
它们正逆着从各乡镇赶集归来的茶农人流,朝着徽州茶区的腹地,坚定而执拗地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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