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北靠山屯的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点钟光景,日头就已经歪到西山顶上了。老李家的纸扎铺开在屯子最东头,紧挨着出屯上山的小路,三间老土房,房檐下常年挂着几串褪了色的纸幡,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是总有人在低声说话。
铺子里堆得满满当当。左边墙根立着一匹半人高的纸马,枣红色已经褪成了灰粉色,马眼用墨点得圆溜溜的,无神地望着门的方向。右边是几个童男童女,其中一个小女娃的胳膊已经裂开了口子,露出里头干黄的秸秆。靠墙的木架子上,摆着各色纸张——白的、黄的、红的、绿的,都按颜色分着摞。最里头是张老榆木桌,油灯常年熏着,桌面上凝着一层黑亮的油垢。
老李今年六十七,做纸扎已经五十二个年头。他爷传给他爹,他爹传给他,规矩是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的,第一条便是:天黑不接活,入夜不扎纸。
这天傍晚,老李刚把门板插上一半,外头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把雪地踩得嘎吱嘎吱响,那声音又重又乱,一听就是心里揣着事儿。
“李叔!李叔开开门!”
是老赵家的二柱。老李认得这声音,叹了口气,手上却没停,继续插第二块门板。
“二柱啊,明天来吧,天黑了。”
门板被从外头抵住了。二柱的喘气声很粗:“等不了啊李叔!俺娘……俺娘明儿就得下葬,今晚必须得有盏灯笼引路啊!”
“那晌午咋不来?”
“工地上才结账,俺从县里紧赶慢赶回来的……”二柱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李叔,求你了,就一盏白灯笼,不费事!俺娘苦了一辈子,临走不能摸黑上路啊!”
老李的手顿了顿。二柱娘他是知道的,守寡三十年,一个人把二柱拉扯大,去年查出癌,没钱治,硬生生熬到前儿晚上咽了气。二柱三十多了还没讨上媳妇,在县里工地搬砖,一年回不来两趟。
门板被推开了条缝,二柱半边脸挤在缝里,冻得通红,眼眶也是红的。
老李看看外头——天已经擦黑了,西山尖上最后一点光正在消失。屯子里的狗此起彼伏叫了几声,忽然又齐刷刷停了,四下里静得能听见雪粒子打在纸窗上的声音。
“进来吧。”老李最终还是松了口,“就一盏灯笼,做完你赶紧走。”
二柱闪身进来,带进一股子寒气。老李重新插上门,想了想,又加了根顶门杠。油灯的光在屋里晃晃悠悠,把纸人纸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墙上颤颤巍巍地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要啥样的?”老李问。
“就普通的白灯笼,能照亮就行。”
老李走到材料架子前,抽出一根去年秋天备下的竹篾。竹子在墙角阴干了小半年,黄亮亮的,韧劲儿正好。他坐在老榆木桌前,从腰间皮鞘里抽出篾刀,开始削竹。
刀刮竹子的声音细碎又刺耳,嚓、嚓、嚓。油灯的火苗随着这节奏一跳一跳的,老李的脸在明暗间交替。二柱就站在桌边等着,两手插在袖筒里,脚不住地在地上搓——冻得慌,也急得慌。
“李叔,快着点儿中不?俺还得去王老六家商量明天抬棺的事呢。”
“急啥?”老李头也不抬,“灯笼做得糙了,路上漏了风,灯一灭就坏事了。”
这是老话。给亡人引路的灯笼,最忌讳半路熄灭。老人们说,灯一灭,魂就散了,找不到去路,也回不了头,只能在阴阳交界处游荡。
竹篾削好了,八根长,八根短。老李手指翻飞,把竹篾编成个灯笼骨架。他手上有老茧,指节粗大,但做起这些细活来却灵巧得很。编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一下。
“二柱,你娘生辰八字是多少?”
“问这干啥?”
“灯笼骨里得写引路符,得有生辰八字,不然照不亮黄泉路。”老李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个小瓷瓶,里头是调好的朱砂。又抽出一支极细的毛笔,笔尖已经秃了,但勉强还能用。
二柱报了个年月日时。老李点点头,蘸了朱砂,开始在刚编好的竹骨内侧写字。油灯太暗了,他不得不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贴到竹篾上。眼睛花了,看东西总有个虚影。再加上二柱在旁边不停踱步,踩得地板咚咚响,老李心里一阵烦乱。
最后一笔写完,他眯眼看了看——朱砂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发黑,字迹有些歪扭,但应该没错。他把竹骨翻过来,开始糊纸。
白纸是特制的,薄而韧,透光好。老李用面粉打了浆糊,刷在竹骨上,小心翼翼地把纸蒙上去,抻平,压实。灯笼慢慢成形了,圆滚滚的,像个苍白的月亮。
就在他准备写灯笼面符的时候,二柱突然说:“李叔,俺先去王老六家一趟,马上就回来取,中不?”
“你快去快回。”老李头也不抬。
二柱推门出去了,风雪灌进来,吹得满屋子的纸哗啦作响。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险些灭了。老李连忙用手护住,等火苗重新稳下来,他才发现——刚才糊好的灯笼面上,不知怎的溅上了一滴朱砂。
鲜红的一点,在惨白的纸面上格外扎眼。
老李皱了皱眉,想用湿布擦掉,又怕把纸擦破了。犹豫间,他忽然觉得屋里特别安静。不是平常那种安静,而是一种……凝滞的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听不见了。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
墙角的纸马还立在原地,童男童女也还是老样子。架子上各色纸张纹丝不动。可老李总觉得哪儿不对劲——那些纸人的脸,好像都朝着他这个方向。
他摇摇头,暗笑自己疑神疑鬼。老了,眼花了,胆也小了。
继续干活。灯笼面上要写引路符,一般是“西方接引”四个字。老李提笔蘸墨,手却忽然抖了一下。他定了定神,重新落笔。字写得不太稳,墨迹有些洇开了。
终于做完了。老李把蜡烛固定在灯笼底座的铁签上,试了试,能放稳。他举起灯笼左右看看——除了那点朱砂渍,没别的毛病。可是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是发慌,像是忘了什么顶要紧的事。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二柱回来了,帽子上肩头落满了雪。
“好了没李叔?”
“好了。”老李把灯笼递过去,“记住,路上不管听见啥看见啥,别回头,别答话,灯笼举稳了。到了坟地,把灯笼插在你娘坟头东南角,让它自己烧完。”
“知道了知道了。”二柱接过灯笼,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老李,“谢了李叔,俺走了。”
老李送他到门口,看着二柱提着那盏白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山上走。灯笼还没点,在暮色里只是个苍白的圆球,随着二柱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风雪忽然大了起来。老李赶紧关上门,插好门闩。他回到里屋,在炕沿上坐下,想抽袋烟,手摸向烟袋,却停住了。
那个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他竖起耳朵听。外屋没动静,只有风声在屋顶上打着旋。可他总觉得……有别的声响。很轻很轻,像是纸片在摩擦,又像是有人在极慢地呼吸。
老李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屋看。
油灯还亮着,光线比刚才暗了些。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不,等等。
那匹纸马的耳朵,好像动了动。
老李眨眨眼,再看时,纸马纹丝不动。他松了口气,果然是眼花了。正要转身回炕上,眼角余光却瞥见——
架子最下层那个小女娃纸人,原本朝着门外的脸,现在朝着屋内了。
老李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死死盯着那个纸人。油灯的光在它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用墨点出来的眼睛,黑洞洞的,像是在回视他。
也许是风吹的。老李想。可是门关着,窗也关着,哪来的风?
他慢慢退回炕边,坐下,手心里全是汗。祖训在脑子里响起来:天黑不接活,入夜不扎纸。他破了规矩,就一盏灯笼,应该……应该没事吧?
外屋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像是竹篾折断的声音。
老李屏住呼吸。又一声,又是“啪”。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声音很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展开。
他想出去看看,腿却像灌了铅。六十多年了,他在这铺子里过了大半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这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鬼,是一种更深的、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恐惧,像是触碰了某种不该触碰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外屋的声音停了。
老李慢慢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再次从门缝往外看。
油灯还亮着。可桌上——
桌上多了一盏灯笼。
白纸灯笼,圆滚滚的,和他刚才做给二柱的那盏一模一样。不,不一样。这盏灯笼是亮着的。烛光透过白纸,发出幽幽的、青白色的光。而灯笼纸上,正慢慢渗出一丝丝红色。
像血丝。从顶端开始,细细的、蜿蜒的红色纹路,正一点点往下蔓延。
老李的呼吸停了。他想移开视线,却做不到。那些血丝在生长,分叉,交织,渐渐在灯笼面上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
像是一张人脸。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的脚步声,在外屋的地板上挪动。不是人的脚步声,更轻,更飘,还夹杂着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老李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终于看清了——
那些纸人,所有的纸人,都从架子上下来了。
童男童女,金童玉女,还有两个伺候丫鬟模样的纸人,它们围在桌子周围,手拉着手——纸手拉着纸手——正慢慢地转圈。它们的脚并不真的沾地,而是微微悬空,随着某种无声的节奏,一下,一下,轻轻点着地板。
转圈的速度很慢,很均匀。老李听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忽然发现,纸人每转一步,都正好和他的心跳同步。
桌上的灯笼又有了变化。那些血丝已经布满了整个灯笼面,在烛光的映照下,红得发亮。而灯笼光晕里,那张人脸越来越清晰——窄额头,高颧骨,薄嘴唇……
那是二柱娘的脸。
老李认识。二柱娘年轻时候是屯里有名的俊媳妇,后来熬老了,但轮廓还在。灯笼光里这张脸,正是她四十岁上下时的模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角似笑非笑。
纸人们还在转圈。它们的脸也开始变化——原本用墨点上去的五官,正在慢慢晕开,重组。老李眼睁睁看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女娃纸人,它的墨眼化成两摊黑水,顺着纸脸往下流,然后在原来的位置,重新凝成了两只眼睛。
有瞳孔的眼睛。
而且那瞳孔在转动,转向桌上的灯笼,然后,齐齐转向里屋的门缝——
转向老李。
老李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在炕沿上,疼得他闷哼一声。他想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发不出声音。他想动,四肢却像被无形的绳子捆住了,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外屋的纸屑摩挲声越来越响。沙沙,沙沙,像是春蚕在吃桑叶,又像是无数只脚在纸面上轻轻拖动。
桌上的灯笼忽然暗了一下,接着又亮起来,比刚才更亮。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在里屋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光带里,有影子在晃动——纸人们还在转圈,但它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墙上、地上、天花板上扭曲着,舞动着。
老李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灯笼光里那张脸动了动嘴唇,像是在说什么,但没有声音。接着,他听见了——
不是用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在他脑子里响起来的声音:
“错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很飘,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他脑子里。
“八字……错了……”
老李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想起来了——在做灯笼的时候,二柱报生辰八字时,他正要落笔,二柱突然跺了下脚,他手一抖……
他写的是谁的生辰?
不是二柱娘的。
是他自己的。
老李猛地睁大眼睛。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当时二柱报完八字,他蘸了朱砂,落笔时脑子里不知怎的,闪过的却是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时。他老了,记性差了,有时候自己的事都记混,更别说别人的……
他把自己生辰八字写进灯笼骨里了。
用朱砂写的。朱砂通阴,写在竹骨内侧,外表看不见,但灯一点,阳气一催,那八字就成了引子——
引谁的魂?照谁的路?
冷汗顺着老李的脊梁往下淌。他终于明白那股不安从何而来了。这不是普通的引路灯,这是认了主的灯。谁的八字在里头,灯就认谁为主。活人的阳气是灯油,点灯的人提着灯,就等于在把自己的阳气一点点喂给灯笼……
喂给灯笼里的东西。
外屋忽然安静了。
纸屑声停了,脚步声停了,连风声都停了。死一般的寂静里,老李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得他胸口发疼。
然后,桌上的灯笼,自己飘起来了。
没有手托着,它就那么凭空飘起,悬在离桌面三尺高的地方。烛光透过渗满血丝的灯笼纸,把整个外屋映得一片血红。那些纸人都仰着头,用新凝出来的眼睛看着灯笼,一动不动。
灯笼开始往门口飘。
老李想闭上眼睛,眼皮却合不上。他眼睁睁看着灯笼穿过外屋,飘到里屋门前,停住了。门缝下的光带被染成了暗红色。
“该还了……”
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
灯笼忽然灭了。
黑暗吞噬了一切。老李最后的感觉,是无数纸片像雪花一样落在他脸上,轻飘飘的,凉丝丝的,带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同一时间,西山坟地里,二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他娘的坟已经埋好了,在乱葬岗的东头,挨着一棵老枯树。二柱按老李说的,把灯笼插在了坟头东南角。那灯笼点着后,火光怪得很,不是寻常的暖黄色,而是一种青白青白的颜色,照得周围的雪地都泛着冷光。
他跪着磕了三个头,起身往回走时,总觉得背后有光。
回头一看,灯笼还亮着,而且好像比刚才更亮了些。二柱心里有点发毛,加快脚步往山下走。可是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再回头,那灯笼还在他视线里,距离似乎一点没变。
不可能啊。他明明已经走出很远了。
二柱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雪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像刀子割。四周黑黢黢的,只有手里这盏灯笼——等等,他手里哪来的灯笼?
二柱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右手正提着一盏白纸灯笼。圆滚滚的,白惨惨的,正是老李做的那盏。
可是这灯笼应该插在坟头啊!他明明插好了才走的!
二柱手一抖,差点把灯笼扔了。但他没扔——不知怎的,手指像焊在灯笼提手上一样,松不开。而且灯笼提手触感很奇怪,不像是竹篾,倒像是……像是什么有温度的东西。
他举起灯笼细看。
烛光透过白纸,照亮了上面歪歪扭扭的“西方接引”四个字。墨迹有些洇开,在“引”字下面晕开了一小片。二柱盯着那片晕开的墨迹,越看越觉得……那像张脸。
窄额头,高颧骨,薄嘴唇。
像他娘。
但又不是他现在记得的那个干瘦老太太的脸,而是更年轻些的,他小时候记忆里娘的模样。
灯笼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火苗变大了,是光变了——从青白色,变成了暗红色。像血渗进雪里的颜色。
二柱吓得往后一退,脚踩进一个雪坑,整个人趔趄了一下。灯笼晃了晃,光斑在地上乱爬,照出了周围的一些东西——
枯树张牙舞爪的影子。
雪地上凌乱的脚印,有他的,还有……别人的?那些脚印很小,不像大人的。
远处坟头上飘落的纸钱,被冻土粘住了,在风里一下一下地抖着,像一只只苍白的手在招摇。
二柱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跑,腿却发软。而且灯笼的光像有重量似的,拖着他,让他迈不开大步。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往回走。
不是他自己要往回走——是他的脚,不听使唤地,一步一步,朝着坟地深处走去。灯笼举在前面,暗红色的光像一条路引,照向乱葬岗最里头,那片连屯里最老的老人都不愿意靠近的老坟区。
“不……不……”二柱想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变成嗬嗬的气音。
灯笼又亮了。这次光里有东西在动——是影子。很多小小的影子,在灯笼光晕的边缘晃动着,跳跃着,像是小孩在玩闹。但它们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二柱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拉风箱。
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坟。
很老的坟,坟头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里头黑乎乎的棺材板。坟前没有碑,只插着一根已经朽烂的木桩。
灯笼的光直直照向那座坟。
二柱的脚停住了。他想转身,却动不了。想闭眼,眼皮也合不上。他就那么站着,眼睁睁看着——
坟头的土,动了动。
一只苍白的手从土里伸出来。接着是第二只。两只手扒开冻土,一个身影慢慢从坟里坐起来。
是个女人。穿着寿衣,头发花白,脸朝着二柱的方向。
灯笼的光照在她脸上。
是二柱娘的脸。但又不完全是——那张脸太年轻了,年轻得像是二柱还没出生时的模样。而且她在笑,嘴角咧得很大,大到不自然的程度。
她张开嘴,说了句话。
二柱听不见声音,但看懂了嘴型:
“儿啊……灯笼……拿错了……”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朝二柱,是朝他手里的灯笼。
二柱想松手,手却攥得更紧。灯笼提手开始发烫,烫得他皮肉滋滋响,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那股热从手心一路窜到胳膊,再到胸口,最后聚在心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灯笼里的烛火猛地蹿起老高,火焰不再是红色,变成了幽绿色。绿光照亮了周围——二柱这才看见,坟地里不止他娘一个。
还有很多影子。
高矮胖瘦,男男女女,都穿着老式的衣裳,有的甚至穿着清代的袍子。它们从各个坟头里出来,或站或坐,全都面朝着他,面朝着这盏灯笼。
灯笼光里的那张脸——那个年轻版的二柱娘的脸——开始融化。墨迹化开,和纸面上渗出的血丝混在一起,变成一种肮脏的紫黑色,顺着灯笼纸往下淌。
滴在雪地上,嗤嗤作响,冒出青烟。
二柱最后记得的,是灯笼忽然变得极轻,轻得像要飘起来。而他自己的身体,却越来越重,重得像灌了铅,像被冻在了这冰天雪地里。
然后绿火猛地一收,熄灭了。
黑暗吞没了一切。
***
第二天一早,屯子里的王老六带着几个人上山找二柱。
昨晚二柱说好去他家商量抬棺的事,结果一晚上没露面。王老六不放心,天刚蒙蒙亮就招呼人上山寻。
他们在乱葬岗最里头的老坟区找到了二柱。
人已经冻硬了,直挺挺地跪在一座塌了一半的老坟前,低着头,像是在认错。奇怪的是,他浑身都覆着一层白霜,头发眉毛全是白的,可手里紧紧攥着的那盏白纸灯笼,却没有一点雪。
灯笼里的蜡烛还亮着。
火苗极小,小得像一粒黄豆,青幽幽的颜色,在清晨的微光里几乎看不见,但确实还燃着。
王老六壮着胆子上前,想掰开二柱的手把灯笼取下来,可那手冻得铁紧,根本掰不动。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先把人抬下山。
抬的时候,有人小声说:“你们看这灯笼……”
灯笼纸上,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地方,现在泛着一层淡淡的红色。不是染的,更像是从纸纤维里头透出来的,像整张纸在朱砂水里浸过一样。
更怪的是,灯笼骨内侧,透过薄纸,能隐隐看见里头有暗红色的字迹,弯弯曲曲的,不像汉字,倒像是符咒。
没人敢细看。几个人匆匆把二柱抬下山,直接送到了老李家——屯里白事都归老李管。
纸扎铺门关着,怎么敲都没人应。王老六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闩。他探头进去喊了一声:“李叔?”
没人答应。
几个人进了外屋,全愣住了。
满屋子的纸扎品——纸人纸马,金童玉女,金山银山,花圈纸幡——全都变了颜色。原本的白色部分,现在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像浸过稀释的朱砂水。更诡异的是,所有纸人的脸上,五官都糊了,墨迹晕开成一片,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里屋传来呻吟声。
王老六冲进去,看见老李倒在炕边,眼睛睁着,但眼神涣散,没焦点。他赶紧把人扶起来,老李浑身冰凉,只有胸口还有点温乎气。
“李叔!李叔你咋了?”
老李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王老六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灯……没灭……”
“该……还了……”
反复就是这两句。
王老六让人去请大夫,又让人去县里通知二柱的堂亲。忙乱中,没人注意到,外屋那张老榆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小撮纸屑。
极细极碎的纸屑,白里透着淡红,像是从什么纸扎品上刮下来的。
而桌面上,留着一个圆形的印子,很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大小正好能放下一盏灯笼。
***
三天后,老李的儿子李大成从城里赶回来了。
他接到电话时正在工地上,听说爹出事了,连夜坐火车倒汽车,紧赶慢赶回到靠山屯。纸扎铺已经关了,门上挂了把锁,钥匙在王老六那儿。
王老六把钥匙交给李大成时,神色有些古怪:“大成啊,你爹……你爹这病来得怪。大夫看了,说身体没啥大事,就是人糊涂了,整天说胡话。”
“说啥胡话?”
“就两句,‘灯没灭,该还了’。还有……”王老六压低声音,“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屋里那些纸扎,全变样了。”
李大成开了锁,推门进去。
扑鼻一股霉味,混着一股很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屋里很暗,他拉开电灯——屯里前年才通的电,老李舍不得用,平时还是点油灯。
灯光下,李大成倒抽一口冷气。
满屋子的淡红色。纸人纸马,童男童女,甚至墙上挂的样品,全都蒙着一层诡异的淡红。那颜色不匀,有的地方深些,有的地方浅些,像是被什么液体溅过,又像是纸张自己沁出来的。
他快步走进里屋。
老李躺在炕上,盖着厚棉被,眼睛半睁着,盯着房梁。听见有人进来,眼珠动了动,看向李大成,但眼神是空的,像不认识他。
“爹,是我,大成。”
老李没反应。
李大成在炕边坐下,握住父亲的手。手很凉,干瘦得像枯树枝。他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老李的手指——
指甲缝里,塞满了纸屑。
细细碎碎的白色纸屑,夹杂着淡红色的纤维,嵌在指甲缝深处,像是用手拼命抓挠过什么纸制品。
李大成试着去抠,纸屑嵌得很紧,根本抠不出来。而且他一碰,老李的手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极度恐惧。
“爹,别怕,是我……”李大成松开手,老李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在屋里坐了很久,看着父亲空洞的眼睛,听着他偶尔呢喃那两句话。窗外的天渐渐黑了,屯子里零星亮起灯火。李大成起身,准备去烧点水。
走到外屋时,他无意间瞥向窗外。
纸扎铺的窗户正对着西山的方向。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上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可是李大成看见,在乱葬岗那片老坟区的方向,有一点微弱的白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像是一盏灯笼。
孤零零的一盏白灯笼,在坟地里亮着。
李大成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那光点还在。不但还在,好像还动了一下——不是左右动,是上下动了一下,像是被人提起来,举高了。
然后光点开始移动。很慢,但确实在移动,朝着山下,朝着屯子,朝着纸扎铺的方向。
一点一点,越来越近。
李大成站在那里,手脚冰凉。他想转身回里屋,想关灯,想躲起来,可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就那么站在窗前,看着那点白光在黑暗里飘忽不定地靠近。
窗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惊恐。
而在他的脸旁边,在玻璃的反射里,他隐约看见——
外屋角落里,那个胳膊裂开的小女娃纸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子。
正面朝着窗户。
正面朝着他。
纸脸上,原本晕开的墨迹,重新凝聚成了五官。没有画嘴的位置,裂开了一道细缝。
像是在笑。
李大成猛地转身。
纸人静静立在墙角,和白天一样,一动不动。可它脸上的墨迹……李大成清楚地记得,白天看时是晕开的一片,而现在,那分明是一张完整的人脸。
有眼睛,有鼻子,有嘴。
他一步步后退,退到里屋门口,一把关上门,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炕上,老李忽然说话了,声音很清晰,清醒得不像个糊涂的人:
“大成。”
“爹?”李大成冲到炕边。
老李的眼睛有了焦点,直直看着他:“咱家祖上……欠了债。三代的债……到我这儿……该还了。”
“什么债?爹你说清楚!”
“纸扎匠……不能给自己做灯……”老李的手忽然抬起来,指向窗外,“你看……灯来了……来接我了……”
李大成顺着父亲的手指看向窗外。
那点白光,已经到了山下,到了屯口,到了离纸扎铺不到百米的路上。
幽幽的,冷冷的,白灯笼的光。
灯笼后面,隐约有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灯笼,一步一步,踏着积雪,朝着纸扎铺走来。
脚步声很轻。
但每一步,都正好踩在李大成的心跳上。
咚。
咚。
咚。
老李忽然笑了,笑容很怪,像是解脱,又像是绝望:
“灯没灭……该还了……”
窗外的白光,停在了纸扎铺门口。
然后,响起了敲门声。
很轻,很有节奏。
咚,咚,咚。
三下。
停顿。
又是三下。
李大成看着父亲,老李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那个古怪的笑。他又看向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那盏白灯笼就挂在门外,灯笼纸上,隐约有暗红色的纹路在烛光中隐隐浮现。
像血丝。
像一张正在微笑的人脸。
敲门声还在继续。
咚,咚,咚。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像是在耐心等待。
等待屋里的人,去开门。
等待该还的债,有人来收。
李大成站在原地,听着那敲门声,看着窗外幽幽的白光,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句话:
“纸扎匠这行,做的都是阴间的活儿。活儿做好了,送走的是别人。活儿做坏了,送走的……可能就是自己。”
门外的灯笼,光忽然亮了一些。
照亮了门板上贴着的年画,画上的门神在光影里显得面目模糊。
照亮了门槛下的积雪,雪地上,除了来人的脚印,还有……
很多很多小小的脚印。
围着纸扎铺,绕了一圈又一圈。
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孩子,手拉着手,在门外转着圈,等待着什么。
李大成的手,慢慢伸向门闩。
而炕上,老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指甲缝里的纸屑,簌簌落下。
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场无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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