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腊月,刀子风刮得人脸生疼。靠山屯窝在山坳子里,百十来户人家,这些年年轻人像开春的燕子,扑棱棱全飞城里去了,留下些老弱病残守着祖辈的基业。村口那口百年老井,井壁爬满了枯黑的老藤,冬天结了冰溜子,夏天又冒出嫩绿来,年年岁岁如此。
井水幽深冰凉,三伏天打上来直冒寒气。村里人吃水洗衣都靠它,可说起这井,个个脸上都带着三分敬畏。老人常说,这井通着地脉,底下连着龙王爷的宅子,晚上经过要快走,莫要往里头张望。
赵二就住在井东头第三间土坯房里。四十出头的光棍,爹娘死得早,留下三间破屋和二亩薄田。他性子孤僻,见人低着头走,但手脚勤快,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需要搭把手,喊一声他就去,干完活揣两个馒头就走,从不多话。靠着打零工,倒也饿不死。
腊月二十三,小年。赵二从村尾王老蔫家干完木匠活回来,天色已经擦黑。家里水缸见了底,他拎起铁皮水桶往井边去。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井台结了厚厚的冰,他小心踩着,放下井绳。
水桶扑通一声沉下去,赵二慢慢往上摇。手上感觉不对劲——太轻了。提上来一看,桶里只有小半桶水,却多了个东西。
一截翠绿剔透的东西,盘在水桶底,像蛇蜕下的皮,却比普通蛇蜕晶莹得多,月光一照,泛着幽幽的光。赵二伸手去捞,触手冰凉滑腻,像是上好的玉石,却又柔软有弹性。约莫三尺长,完整的一截蛇蜕,头尾俱全,绿得晃眼。
赵二愣在井边。活了四十年,没见过这般物事。他想扔回井里,手却缩了回来。这玩意儿好看,拿回去当个摆件,总比空荡荡的土墙上啥也没有强。他四下张望,村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赵二把蛇蜕卷起来揣进怀里,重新打了桶水,快步往家走。
家里冷得像冰窖,赵二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烧上炕。他把蛇蜕拿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端详。真是越看越稀奇,那绿色层层叠叠,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光下流动。他找了根麻绳,把蛇蜕挂在炕对面的土墙上,正好对着炕头。
这一夜,赵二睡得不安稳。
梦里,他看见一个穿绿衣的女子站在炕边,衣裳的颜色和那蛇蜕一模一样。女子背对着他,长长的黑发垂到腰际。她低声说着什么,赵二竖起耳朵听,却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蛇在草丛里游走。他想动,身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甸甸的动弹不得。
天亮时,赵二猛然惊醒,浑身冷汗。他坐起身,觉得脖子后面火辣辣地疼。对着墙上的破镜子一照,三道红痕从后颈一直延伸到肩胛骨,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又像是自己睡觉时压的。
赵二没太在意,只当是睡觉不老实。他照常出门找活干,村里李寡妇家要修猪圈,喊他去帮忙。
“二啊,你这脖子咋了?”李寡妇递过来一碗热水,眼睛盯着他后颈的红痕。
“没啥,睡觉压的。”赵二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
李寡妇眼神闪烁,压低声音:“俺咋看着像是指甲印子?你晚上…没招惹啥不干净的东西吧?”
赵二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嫂子说笑了,我能招惹啥。”
话虽这么说,干活时赵二却总走神。晌午歇息时,他听见李寡妇和邻家婆娘嘀咕:“听说没?昨儿个后半夜,井那边有动静,像是有人哭,又像是笑…”
“可别提了,俺家那口子起夜听见了,吓得尿都没撒完就跑回来了。”
赵二手里的砖头差点砸到脚。
第二夜,绿衣女子又来了。
这次她转过了一半身子,赵二看见她侧脸的轮廓,苍白得没有血色。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的还是那种窸窸窣窣的语言。赵二想问她是谁,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女子慢慢抬起手,手指细长,指甲泛着淡淡的绿光,朝着他的脸伸过来…
“啊!”赵二从炕上弹起来,天还没亮。他喘着粗气,摸到脖子,又是几道红痕,这次在前胸,像是被细绳勒过。
赵二点起油灯,看向墙上的蛇蜕。那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好像微微发着光。他心里开始发毛,伸手想把它摘下来,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不知怎的,他觉得那蛇蜕在看着他。
天一亮,赵二去了村西头老孙家。老孙头七十多了,是村里最年长的,肚子里装满了老辈传下来的故事和规矩。
老孙头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听赵二支支吾吾说了蛇蜕的事,烟袋锅子差点掉地上。
“啥?绿的?透亮的?”老孙头眼睛瞪得溜圆,“你从井里捞上来的?”
赵二点头。
老孙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猛嘬了两口烟:“二啊,你惹祸了。那东西,八成是柳仙的皮。”
“柳仙?”
“就是修炼有成的蛇灵。”老孙头压低了声音,“咱屯子这口井,老辈人都说底下住着柳仙。早先年还有人看见过,井里冒出绿光,夏天最热的时候,井水冰凉刺骨,那就是柳仙在底下纳凉哩。它的蜕皮,那是它能量的凝结,你咋敢往家拿?”
赵二手心冒汗:“那…那我送回去?”
“送?”老孙头苦笑,“请神容易送神难。柳仙的东西,碰了就是缘分,是好是坏,看造化了。”
从老孙头家出来,赵二心乱如麻。他想立刻回家把蛇蜕扔回井里,脚步却像灌了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
这天晌午,村里炸开了锅——村东头刘老四家的傻儿子不见了。
刘老四的傻儿子三十多岁,智力还像七八岁的孩子,平时就在村里晃悠,从不出屯。全村人找了一下午,最后在井边找到了他的一只鞋。
“该不会是掉井里了吧?”有人小声说。
几个胆大的男人凑到井边,拿长竹竿往下探。竹竿碰到底,搅动了几下,捞上来几缕水草。正准备放弃时,竹竿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使劲往上拉,沉甸甸的。
捞上来的不是傻儿子,而是村尾张麻子家半个月前走丢的老狗,尸体泡得发白,身上缠满了滑腻腻的藤蔓,像是从井壁上长出来的,紧紧勒进皮肉里。狗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扭曲着,像是在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
井边围观的人齐齐后退一步。
“这藤…井壁上原来有这么多吗?”有人颤声问。
大家这才注意到,井壁上那些老藤,不知何时变得异常茂密,黑黢黢的纠缠在一起,有些甚至爬出了井口,像是一双双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第三天夜里,绿衣女子几乎完全转了过来。
赵二看见她的脸,美得惊人,却也冷得吓人。一双竖瞳,泛着幽幽的绿光。她这次没有低语,而是直勾勾盯着赵二,嘴角慢慢向上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赵二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像被扔进了冰窟窿。女子的手抚上他的脸,指甲划过皮肤,不疼,却留下一道冰凉的红痕。
醒来时,赵二发现自己蜷缩在炕梢,身上盖着的棉被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爬起来照镜子,脸上、脖子上、胸前、后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红痕,像是被细密的网罩过。
更让他心惊的是,墙上的蛇蜕似乎变长了。他明明记得只有三尺左右,现在看上去,几乎要从墙顶垂到地面。
村里开始人心惶惶。
刘老四的傻儿子终究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接着是村小学的老教师,晚上批改作业回家,路过井边后再也没出现。然后是外地来的货郎,在村里借宿一夜,天亮时人没了,货担子整整齐齐摆在井边。
每一次,村里组织人下井打捞,捞上来的都是缠满藤蔓的尸体,面容扭曲,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嘴巴大张,像是在无声地尖叫。那些藤蔓像是活的一样,紧紧缠绕着尸体,要用力才能扯开,断口处渗出暗绿色的汁液,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老孙头被请到井边,老爷子颤巍巍地看了看,摇头叹气:“柳仙怒了,要收人哩。它褪下的皮被带走了,灵气外泄,得用生魂补。”
所有人都看向赵二。
赵二站在人群外围,低着头,感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他知道,村里人都猜到了,那些闲言碎语早就传开了。
“就是赵二从井里捞了东西…”
“老孙头说是柳仙的皮…”
“难怪他最近脸色那么差…”
“灾星啊…”
赵二逃也似的回到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屋里昏暗,只有墙上的蛇蜕幽幽发着光。他盯着那东西,突然觉得它不是死物,而是在呼吸,在等待。
“你到底要什么?”赵二嘶哑着声音问。
蛇蜕当然不会回答。但赵二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从屋子某个角落传来。他猛地转头,却什么也没有。
这天晚上,赵二没睡。他点亮油灯,坐在炕上,眼睛死死盯着蛇蜕。他不能闭眼,一闭眼就会看见那个绿衣女子。时间一点点过去,午夜时分,油灯的火苗突然跳动起来,拉得长长的,绿莹莹的。
墙上的蛇蜕开始蠕动。
不是错觉,它真的在动,像一条苏醒的蛇,慢慢从墙上滑下来,落在地上,朝着炕边游来。赵二想跑,腿却像钉在了炕上。蛇蜕游到炕沿,顺着炕沿爬上来,爬上他的腿,他的身体,最后绕上他的脖子。
冰凉滑腻的触感让赵二浑身汗毛倒竖。他想扯开它,手却抬不起来。蛇蜕越缠越紧,赵二呼吸困难,眼前开始发黑。在失去意识前,他听见耳边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这次听清楚了:
“还给我…还给我…”
声音凄厉又哀怨。
赵二再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蛇蜕好好挂在墙上,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梦。但他脖子上新增的一圈红痕,证明那不是梦。
他必须把这东西还回去,立刻,马上。
赵二跳下炕,扯下墙上的蛇蜕。那东西入手冰凉,竟然比之前重了许多。他顾不得许多,卷起来揣进怀里,冲出家门。
清晨的村子静悄悄的,井边一个人也没有。井口冒着丝丝寒气,那些藤蔓又长了许多,有些已经爬出井口一尺有余,在晨风中微微晃动。
赵二站在井边,心跳如鼓。他掏出蛇蜕,双手捧着,低声说:“柳仙大仙,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您,现在把东西还给您,求您放过小的,放过村里人。”
说完,他把蛇蜕扔进井里。
翠绿的一团落入幽深的井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就沉了下去。赵二松了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卸下了。他转身要走,却听见井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水开了。
他忍不住回头,往井里看了一眼。
井水幽深如墨,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但不对,那倒影的眼睛…赵二凑近一些,几乎把上半身探进井口。
水面倒影里,他的眼睛变成了竖瞳,泛着幽幽的绿光。脸颊两侧,细密的鳞纹正从皮肤下浮现出来,像是纹身,却又在缓缓蠕动,仿佛有生命一般。
赵二吓得往后一仰,跌坐在井台上。他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没有鳞片。他颤抖着再次凑到井边,水面倒影里,那双蛇眼依然在冷冷地盯着他,鳞纹已经蔓延到了脖子。
“不…不…”赵二喃喃自语。
倒影里的他却张开了嘴,舌头分叉,细长,吐了出来。赵二感觉到自己嘴里一阵异样,他伸出舌头,分叉的舌尖在晨光中微微颤抖。
赵二尖叫着后退,连滚带爬地逃离井边。回到家,他锁上门,缩在炕角发抖。他变成怪物了,柳仙没有放过他,它钻进他的身体里了。
接下来的日子,赵二不敢出门。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所有窗帘,不敢照镜子,不敢看任何能反光的东西。但他能感觉到身体的变化——视力越来越好,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清东西;皮肤变得干燥,总是想脱衣服;对热食失去兴趣,只想吃生冷的东西。
村里又失踪了两个人,都是在井边发现的,尸体缠满藤蔓。恐慌达到了顶点,有人提议请道士,有人提议填井,但最终都没成行——老孙头说,填井会惹来更大的灾祸,柳仙已经和村子连在一起了。
第七天夜里,赵二做了最后一个梦。
绿衣女子这次直接坐在他炕边,握着他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异常柔软。她不再说那些听不懂的话,而是用清晰的声音说:“你拿了我的皮,就是我的了。我们一起守着这口井,守着这片地。你不孤单了,永远不会了。”
赵二想拒绝,想说不要,但心底某个角落,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温暖。四十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被需要,被接纳,哪怕对方不是人。
醒来时,赵二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那截蛇蜕——它不知何时从井里回来了,完好无损,甚至更加翠绿透亮。赵二没有害怕,反而伸手抚摸它,感觉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他起身,走到墙角的破镜子前,鼓起勇气看向镜中的自己。
眼睛还是人类的眼睛,但瞳孔在光线下微微收缩时,会隐约显出竖瞳的形状。皮肤上没有鳞片,但仔细看,能看见淡淡的纹路,像是血管,又像是别的什么。他张开嘴,舌头是正常的。
但当他看向那口井的方向时,他能感觉到井水的流动,能感觉到井壁上藤蔓的生长,能感觉到井底深处,有一个庞大的存在正在苏醒。
赵二明白了。柳仙没有完全占据他的身体,而是和他融为一体。他是赵二,也是柳仙的一部分。他要守护这口井,就像柳仙守护这片土地百年一样。
第二天,赵二走出家门,村里人看见他,都下意识地后退。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走路更轻,眼神更深,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奇异的光泽。
“二啊,你…你没事吧?”李寡妇壮着胆子问。
赵二摇摇头,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没事,嫂子。井不会再收人了。”
他说的是真的。从那天起,村里再没人失踪。井水依然冰凉,藤蔓依然茂密,但村民们渐渐习惯了,就像习惯了赵二的变化。
赵二不再孤僻,他开始主动和人打招呼,帮村里做事。但他总在黄昏时分去井边,坐在井台上,一坐就是好久。有人看见他和井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内容。还有人看见,有几次,井里冒出淡淡的绿光,照在赵二身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蜿蜒扭曲,不像人形。
老孙头有一天找到赵二,两人在井边说了很久的话。最后老孙头拍拍赵二的肩膀,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啊。二,苦了你了。”
赵二摇头:“不苦,孙爷。我现在…挺好的。”
他真的觉得挺好。夜里,他不再做噩梦,而是梦见自己在井底游弋,身体轻盈灵活,穿过幽深的水道,进入一个广阔的地下世界。那里有发光的水草,有奇形怪状的鱼,有一个温暖的巢穴,里面盘踞着一个巨大的、美丽的绿色身影。
那是柳仙的本体,也是他的一部分。
春天来了,井边的藤蔓开出细小的白花,风一吹,花瓣飘落在井水里,随波荡漾。赵二蹲在井边打水,水面倒映出他的脸,人类的脸,但那双眼睛里,藏着另一个存在的灵魂。
他打起一桶水,水花溅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桶底,一片翠绿的鳞片闪闪发亮。赵二捡起鳞片,握在手心,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靠山屯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那口百年老井,和井边那个不再孤单的男人,知道这个冬天发生了什么,又将迎来什么。
井水幽深,照见人间,也照见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赵二转身拎着水桶往家走,脚步轻快。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一个人守着这三间破屋,而是和一个古老的存在,一起守着这片土地,这口井,和这井边的一切。
藤蔓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挥手,又像是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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