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车砖出窑时,夕阳正卡在西山坳里,像块烧红的砖头。老王蹲在砖垛上抽烟,看那辆破翻斗车吱吱呀呀把暗红的砖块倒出来,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热气。砖厂在城郊三里的河套边上,八十年代“战天斗地”的水泥标语还糊在烟囱半腰,字迹被风雨啃得斑斑驳驳。老王吐了口烟圈,想起一个月前签承包合同那天,自己也是这么蹲着——不过蹲的是厂长办公室门口的水泥台阶。下岗名单贴出来第三天,他揣着六万块买断工龄的钱,一咬牙包下了这座废弃十二年的老砖厂。
烟烧到手指他才回过神。工人们已经收拾工具准备下班,老陈头最后一个从窑洞钻出来,佝偻着背,在裤腿上蹭手上的黑灰。“王老板,”他走过来,声音压得低,“东墙角那灰仙龛,你真打算……”
“明天一早就砸。”老王把烟头碾碎在砖缝里,“破四旧都多少年了,还整这些迷信。”
老陈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终究没再说啥,只嘟囔句“灰仙惹不得”,便裹着棉袄消失在暮色里。
其实老王白天就仔细看过那神龛。在砖厂最东头的墙角,贴着残破的红砖墙,用青砖砌了个尺把见方的小龛,顶上还仿着琉璃瓦的样式磨了砖檐。龛里早空了,只剩一层厚厚的灰,但诡异的是龛身密密麻麻布满了鼠洞,大的能伸进拳头,小的像针眼,风一过就响起一片呜咽似的哨音。最瘆人的是龛前那片地——不是水泥也不是泥地,而是某种暗褐色的硬壳,老王用锹尖戳了戳,竟戳出一层叠一层的鼠粪,不知积累了多少年。
第二天一早,老王亲自拎着大锤来到东墙角。深秋的晨霜把枯草染成灰白色,几台锈成铁疙瘩的制砖机蹲在荒草里,像死去的巨兽骨架。他朝掌心啐了口唾沫,抡起锤子。
第一锤下去,青砖砌的龛顶裂开蛛网纹。第二锤,半边龛身坍塌。就在第三锤要落下时,他听见一阵尖锐的、像是千百只耗子同时尖叫的声音从墙里迸出来。紧接着,那些鼠洞里“噗”地喷出浓稠的灰雾,带着刺鼻的腐鼠味,瞬间把他裹住。老王踉跄后退,隐约看见灰雾里有什么东西在窜——不是老鼠,是更飘忽的、灰蒙蒙的影子,一眨眼就消散在晨光里。
工人们围过来时,灰雾已散尽。老陈头脸色煞白,盯着那堆碎砖看了半晌,叹口气去干活了。老王心里也有点发毛,但很快被吆喝声盖过去——清理场地、检修设备,砖厂要赶在上冻前出一批砖。
头三天太平无事。第四天夜里,值夜的老吴头哆哆嗦嗦找到老王临时住的工棚:“老板,窑里有动静。”
“啥动静?”
“像……像是磨牙。”老吴头六十多岁的人了,眼神却慌得像孩子,“又像哭又像笑,就在窑最里头那截废烟道里。”
老王抄起手电去转了一圈。废砖窑像条僵死的巨蟒趴在河套边,二十几个窑洞黑黝黝张着嘴。他钻进三号窑——这是当年出事故塌过顶的,早废弃了。手电光切开黑暗,照见窑壁上渗出的白色碱花,像某种霉菌。静立几分钟,除了风声啥也没有。他骂了句老吴头疑神疑鬼,回去了。
但第五夜,他也听见了。
那晚刮大风,老王在工棚里对账本。风从砖缝钻进来,呜呜作响。可就在风声间隙里,他真真切切听见了——咯吱,咯吱,像是用铁锹在砂石上磨,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咬硬物。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断断续续,但每一声都让人牙根发酸。他披衣出去,声音又没了。
接下来几天,磨牙声一天比一天清晰,位置也从废窑扩散到整个砖厂。工人们开始私下议论。老陈头不知从哪弄来一沓黄纸钱,趁天黑在碎龛前烧了,灰烬被风卷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啪地贴到老王住的工棚窗户上。
第七天早上,出事了。
先是工具。堆在料场的三把铁锹、两把镐头,木柄全被啃得稀烂,不是老鼠那种细碎的牙印,而是一排排整齐的、像是用锉刀锉出来的深沟,铁锹头甚至被啃缺了边。接着是夜班工人的饭盒——铝制的饭盒盖上布满细密的齿痕,几乎被啃穿。
老王咬牙去镇上买了老鼠药,拌了玉米面撒在墙角。第二天,毒饵一粒没少,但摆在旁边的半袋水泥却被啃开个大口子,里面混满了黑乎乎的鼠粪。
真正的恐怖在第十天夜里降临。
那晚轮到小孙和大刘守夜。两人是表兄弟,从河南来打工的,二十出头。半夜一点,老王被惨叫声惊醒。声音是从二号窑方向传来的,短促、尖利,然后戛然而止。
他带着人冲过去时,手电光下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吐了。小孙仰面倒在窑洞口,棉衣棉裤被撕得稀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齿痕——不是咬伤,更像是用无数细小的锉刀生生锉出来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但最诡异的是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块干硬的窝头,窝头上长满墨绿色的霉斑,霉斑的形状,竟隐约像一只蜷缩的老鼠。
大刘失踪了。三十几个人打着手电找遍砖厂,只在河套边的淤泥里找到一只鞋。警察第二天来了,勘察现场、做笔录,结论是“可能遭野生动物袭击”,但什么动物能把人啃成那样又说不上。砖厂被要求停工三天配合调查。
那三天,老王没敢回家,守在工棚里。警察提取了齿痕样本,说会送省里化验。工人们走了大半,只剩老陈头等几个本地老人还留着,但天一黑就锁门不敢出来。
第三天夜里,老王正对着账本发呆,手机响了。是媳妇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快回来看看小海!”
儿子小海十岁,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老王骑摩托冲回家时,媳妇正瘫在沙发上哭。粮仓——其实是阳台隔出的储物间——里一片狼藉。两袋白面、一袋大米全被咬开,米面撒了一地,上面布满细碎的爪印。而在最里面那袋黄豆里,蜷着一只死老鼠,灰毛,身子僵硬,但诡异的是它的头朝着粮袋口,一双浑浊的小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自己钻进去等死的。
小海缩在自己房间的墙角。老王推门进去时,孩子正背对着门,肩膀一耸一耸。
“小海?”
孩子转过来。老王倒抽一口冷气——小海脸上、手上沾满了生玉米面,嘴角还挂着几粒没嚼碎的麦粒。看见父亲,他咧开嘴笑了,但那笑容说不出的怪异,嘴角咧得太开,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
“爸,”小海说,“粮仓满了。”
老王浑浑噩噩回到砖厂。调查结束了,警察没结论,砖厂可以复工,但工人只剩七个。他咬牙提高工钱,又从邻村雇了几个不知底细的莽汉。
复工第一天,老陈头没来。他儿子捎来话,说老头昨晚起夜摔了一跤,胯骨轴碎了,躺炕上直说胡话,什么“灰仙收人了”“鼠柱子倒了”之类的。
老王不信邪。他把铺盖搬到了东墙角——原来神龛的位置。碎砖已被清理,露出底下那片黑褐色的硬壳地。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在搞鬼。
然而就在那天清晨,他在碎龛原址看到了第一堆鼠粪。
不是零散的,而是精心堆砌过的一小撮,灰黑色,颗粒细小,堆成圆锥状,尖顶还插着一根枯草茎。
老王一脚踢散了。
第二天,鼠粪又出现了。这次堆成了长条,像箭头,尖头直指老王住的工棚。
他开始留心观察。每天凌晨四点左右——这是他根据鼠粪的新鲜程度推断的——那片空地上就会出现新的粪便图形。第三天是个圆圈,粪粒在圈内均匀铺开。第四天是扭动的曲线,像条尾巴。第五天,粪粒摆出了歪歪扭扭的汉字,老王辨认半天,才看出是个“死”字。
这期间,家里的电话越来越频繁。媳妇说小海越来越怪,先是晚上不睡,在屋里爬来爬去。不是小孩子那种爬,而是四肢着地,脊柱弓起,脖子往前探,爬行时悄无声息。接着是眼睛,眼白渐渐泛黄,瞳孔在暗处会缩成一条竖线。最近开始偷吃生粮食,昨晚媳妇发现他蹲在厨房地上,抱着一把生挂面啃得咯嘣响,嘴角都划出血了。
老王带儿子去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半天,说可能是心理问题,建议去省城看精神科。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小海一直很安静。直到摩托车经过粮库高大的筒仓时,孩子突然在后座开口:“爸,它们都在下面。”
“啥在下面?”
“粮仓啊。”小海的声音平板无调,“人住上面,鼠住下面。可下面的粮仓满了,就得往上借地方。”
老王从后视镜里瞥见儿子的眼睛——在粮仓投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泛着浑浊的灰黄色,瞳孔细得像针。
砖厂这边,怪事升级了。
新雇的工人老赵,干活时总嘟囔鞋里有沙子。脱了鞋倒,倒出来的却是几十粒鼠粪。接着是吃饭——喝汤时喝出一截鼠尾,蒸馒头掀开锅盖,馒头表面上用芝麻摆出了鼠形图案。工人们终于扛不住了,最后一个外地工结账走人时对老王说:“老板,这地方不干净,钱不要了我也得走。”
偌大的砖厂,只剩老王一人。
他成了困兽。白天,他提着铁锹巡视空荡荡的厂区,看秋风卷着枯草穿过锈蚀的机器,看褪了色的“安全生产”标语在窑壁上飘摇。夜晚,磨牙声已无处不在——从窑洞里、从料堆下、从工棚的地板下,咯吱咯吱,像是亿万只牙齿在同时啃咬着这座砖厂的根基。有几次他甚至真切地感到,那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他自己的颅骨里响起的。
最可怕的是工具房。老王把所有被啃过的工具堆在那里,锁上门。但每天清晨,门锁完好,里头的工具却会被重新啃一遍——锹刃越啃越薄,镐头啃成了蜂窝状,最后连铁砧子上都布满了细密的齿痕。
第十天,他在工具房墙角发现了一撮毛——灰黑色的,细软,像是老鼠腹部的绒毛。但放在掌心仔细观察时,那些毛竟然在微微蠕动,像是活物。老王点火烧了,火焰蹿起时爆出一股刺鼻的焦臭味,隐约夹杂着惨叫。
他决定挖开神龛原址的那片硬壳地。
铁锹挖下去第一下就崩了火星——那层黑褐色的硬壳竟比水泥还结实。老王换了镐头,抡圆了砸。镐尖砸进硬壳,咔嚓一声,不是土石碎裂的声音,而是某种空洞的回响。
下面果然是空的。
他一点点撬开硬壳,露出底下黑洞洞的窟窿。手电照进去的瞬间,老王差点扔了手电——那是一个巨大的、错综复杂的鼠洞系统,洞壁被磨得光滑如釉,手电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更骇人的是洞的规模,从撬开的缺口看下去,鼠洞层层叠叠,向下延伸的深度远远超出手电光的范围,仿佛整个砖厂地下都被掏空了。
而在这个巨大鼠洞系统的中央位置——也就是原来神龛的正下方——有一个相对宽敞的“房间”。房间中央,赫然堆着一座小山似的谷物:有陈年的玉米、麦粒、豆子,甚至还有早已不流通的粮票。谷物已经霉变板结,但在霉斑之间,隐约可见无数细小苍白的骨骼——幼鼠的骨骼。
这哪里是鼠洞,分明是一座地下粮仓,或者更准确说,是一座坟墓。
老王想起了老陈头说过的话。很多年前,砖厂还红火时,东墙角就有个小小的灰仙龛,看厂老师傅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摆点吃食。灰仙是保粮仓的,供奉好了,厂里食堂的米面从来不生虫不霉变。后来破四旧,龛被砸过一次,但砸龛的工人没多久就掉进砖窑烧死了。再后来老师傅偷偷用青砖重修了个更小的,一直供到砖厂倒闭。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捣乱。这是毁家灭巢的仇。
老王瘫坐在洞边,直到夕阳西斜。他想起自己下岗那天,厂长拍着他肩膀说:“老王啊,厂子不行了,但人得活着。”他想起签承包合同时,自己怎么一笔一画写下名字,想着要靠这砖厂供儿子上大学。想起第一窑砖点火时,腾起的火焰照亮了半个河套。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工棚拿了最后半瓶白酒,又回到洞口。酒灌下去,辣得他直流泪。借着酒劲,他把汽油浇在洞口,划了根火柴。
火焰轰地窜起来,顺着鼠洞往里烧。老王听见地底下传来潮水般的尖叫声,成千上万,凄厉刺耳。火焰在地洞里翻滚,热浪从洞口喷出,把他掀了个跟头。他趴在地上,看着火焰从不同的鼠洞口喷出来,像是大地在吐火。
烧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洞口还在冒青烟。老王趴到边上往下看,洞壁被熏得漆黑,那股浓郁的腐鼠味被焦糊味取代。地下隐约传来崩塌声,估计是鼠洞结构被烧塌了。
他以为结束了。
回到家,媳妇哭诉说小海昨晚发高烧,说明话,天亮才睡着。老王去看儿子,孩子蜷在床上,脸色蜡黄,但呼吸平稳。他松了口气,心想也许真是心理作用,等砖厂重新开工,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在家待了三天,小海渐渐恢复正常,能吃能睡,只是话少了。第四天,镇上通知砖厂可以全面复工,还有笔小额贷款能批下来。老王觉得天亮了。
回砖厂那天是个阴天。他骑着摩托,盘算着要雇哪些人,先修哪台机器。拐进河套,远远看见砖厂烟囱的轮廓时,他心里咯噔一下。
太静了。
往常总有鸟雀在厂区荒草里扑腾,今天一只没有。连风声都停了,天地间只剩下摩托车的引擎声,单调得可怕。
厂门虚掩着。老王推开锈铁门,吱呀声在寂静中传出老远。
然后他看见了。
从厂门到砖窑,从料场到工棚,每一条路、每一块空地上,都铺满了灰黑色的鼠粪。不是一堆两堆,而是均匀的、厚厚的一层,像是下了一场粪雨。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东墙角。
神龛原址——那个他烧毁鼠洞的洞口旁——鼠粪堆成了一座小坟丘。尺把高,坟头尖尖的,坟前还插着三根枯草茎,像是三炷香。
风就在这时刮起来了,卷起地上的鼠粪,打在他脸上。老王抹了把脸,手心里除了粪粒,还有几根灰黑色的细毛。
他慢慢蹲下来,铁锹从肩头滑落,哐当一声砸在粪堆里。鼠粪小坟丘静立在他面前,尖顶指着灰蒙蒙的天空。老王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终于看清——坟丘表面的粪粒不是随意堆砌的,而是排成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图案。那是无数只老鼠的轮廓,首尾相接,绕着坟丘一圈又一圈,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最底下那层,粪粒组成了歪歪扭扭的字。老王辨认了很久,终于拼出来:
**粮仓满了**
**该借人了**
他想起儿子发烧那晚的梦话,想起老陈头说的“灰仙收人”,想起小孙手里那块霉斑呈鼠形的窝头。原来这一切不是报复,而是……征用。
鼠群需要新的粮仓。而人的身体,皮肉、骨骼、内脏,何尝不是一种粮食?
老王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坟丘冰冷的表面。鼠粪的颗粒感传来,像是亿万颗微小的牙齿在轻轻啃咬他的皮肤。他没有缩回手,而是就那样蹲着,蹲在死寂的砖厂中央,蹲在这座由鼠粪堆成的小坟前,等待着黑夜降临,等待着地底深处再次响起那似哭似笑的磨牙声。
西边最后一点天光被吞没时,他听见了第一声咯吱——不是从地底,而是从他自己的关节里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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