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安排就绪，嘱咐再三，嬴芷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不再是朦胧的青灰，而是透出了清晰的、带着凉意的晨白。时间，比她预想的更紧迫。
“时辰不早了。”嬴芷收回目光，脸上的所有柔软、感慨、郑重，都在一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重新覆上了边关统帅特有的冷硬与警觉。“我必须立刻离开。”
众人心头一紧，方才因诸多惊人消息而激荡的情绪，瞬间被拉回到现实——二姐是秘密潜回，身负皇命，行踪绝不可泄露。
赢母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女儿冰凉坚硬的手腕，眼圈又红了：“芷儿，这就走？饭都没吃一口，水也没喝……”
“娘，”嬴芷反手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捏了捏，声音放得很低，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尤其边关。我的身份太特殊，若是让北边的敌人探知我这样级别的主将此刻竟离营南归，哪怕只有一丝风声，他们也必定会想尽办法散布谣言，动摇我军心士气，甚至……极有可能趁机发动突袭，试探虚实。我多停留一刻，边关就多一分风险，陛下交代的密事也可能横生枝节。”
她的话语平静，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实实在在的、关乎国家安危的军事机密。嬴芷肩上的担子，远比他们看到的更重。
“所以，我不能有任何张扬，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追踪的痕迹。”嬴芷松开了母亲的手，后退一步，目光再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至亲，“我今日来过之事，走出这个房门，就必须烂在肚子里。对外，我从未归家。小九、十弟随我‘外出历练’之事，也需统一口径，慢慢放出风去，不可引人疑窦。老七准备护送之事，务必隐秘进行，直到公开圣旨下达。”
“二姐放心，我等明白轻重。” 嬴娡作为嬴家话事人，代表家人沉声应道。
嬴芷点了点头，最后，她的目光在嬴娡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掠过一旁始终沉默如山的赵乾，最终回到赢父赢母身上。
“爹，娘，大姐，七弟，阿娡……还有赵乾，”她依次唤过，声音低沉，“家中诸事，就拜托诸位了。尤其是两位妹妹入京、幼弟幼妹随军之事，还有……阿娡。”她顿了顿，终究没有多说，只是道，“望各自珍重，谨言慎行。嬴家的未来，靠大家了。”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果断转身。那身沾着晨露与霜寒的戎装，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她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推开侧门，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院外朦胧的晓色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边关风尘的凛冽气息，和桌上那杯早已冷透、她未曾碰过的茶水，证明她曾真实地出现过。
房间内，再次陷入了寂静。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等待时的空洞、得知喜讯时的震惊都不同。它沉重，紧绷，充满了山雨欲来的预感，和对未来巨大变局的茫然与思索。
天大亮了。喜庆的锣鼓与喧嚣尚未重新响起，嬴府上下多数人还在酣眠或刚刚起身，准备继续昨日的欢庆。而在这间新房里，嬴家的核心成员们，却已经经历了一场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秘密而惊心动魄的晨会。
嬴娡走到窗边，望着二姐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被晨光照亮的庭院。她想起二姐脸上的风霜，想起她沉稳迅捷的安排，想起她临别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心中百感交集。二姐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和隐忧；她暂时抚慰了自己的伤痛，却又将更复杂的家族重担压在了她和……赵乾的肩上。
她回过头，看见赵乾已经转身，正对赢父低声说着什么，侧脸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方才的一切惊天动地，都不过是他需要处理的又一件“事务”。
晨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却疏离的轮廓。嬴娡知道，二姐的归来与离去，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她与赵乾之间本就冰冷的深潭。涟漪或许会扩散，但潭底的寒意，是否真的能被搅动？她不知道。
新的一天开始了。嬴家的历史，已然翻开崭新而沉重的一页。而她与赵乾之间，那场被盛大婚礼妆点、却被冰冷现实贯穿的漫长博弈，也将在新的背景下，继续下去。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嬴府后院一处僻静的偏厅内，气氛肃穆。嬴蟒和赵乾正对着摊开的地图和几份文书低声商议。旁边站着几位气息沉稳、目不斜视的劲装汉子，正是嬴芷留下的亲兵精锐。他们即将暗中护送嬴粟、嬴苏两位新晋国学大士启程赴京，每一处细节都需反复推敲。
嬴蟒看着赵乾一丝不苟地核对路线驿站、检查随行人员名录、评估可能的风险点，那份专注与细致，甚至比他自己这个曾被二姐寄予厚望的“安全使”还要周全老辣。几日来的紧密筹备，赵乾展现出的能力、见识和对危险预判的敏锐，让嬴蟒既感佩服，又觉刺心。
终于，在敲定最后一个换马地点后，赵乾收起地图，对几位亲兵做了简短的交代。亲兵们领命退至门外警戒。
偏厅内只剩下嬴蟒和赵乾两人。晨光透过窗棂，落在赵乾平静无波的侧脸上。嬴蟒看着他，心中积压了数日的话，终于再难抑制。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两步，在赵乾面前站定，语气异常郑重，甚至带着几分罕见的恳切：
“赵兄，”他没有用“妹夫”这个更亲密的称呼，而是选择了更为平等、甚至带有一丝敬意的“兄”，“今天，我不喊你弟妹，我叫你一声赵兄，赵大哥。”
赵乾闻言，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嬴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嬴蟒被他这沉静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但话已开头，便不再犹豫：“我……我求你，跟我妹妹嬴娡，好好相处，行不行？”
这话近乎直白，带着兄长对妹妹的疼惜和对现状的焦虑。赵乾眼神微动，依旧不语。
嬴蟒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火气混着无奈涌上心头，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几分，带着质问：
“你知不知道，你在这个家的功劳，远远大于我！这些年，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你撑起来的？论能力，论担当，谁不佩服你赵乾？”他顿了顿，逼近一步，目光灼灼，“而且，你早年在军中待过，时间不短，历练、履历，都比我扎实得多！论经验，论对军伍护卫之事的熟悉，你比我更适合这次‘安全使’的差事！为什么？为什么二姐会向陛下举荐我，而不是你？”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嬴蟒心里，也终于在此刻抛向了赵乾。
“难道你自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嬴蟒的声音压低了，却更加尖锐，“那是因为你冷落了她最心疼的八妹！你别以为她远在边关，就什么都不知道！嬴家有什么事，能真正瞒过她的眼睛？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对我妹妹嬴娡如何，新婚之夜让她独守空房到天明……这些，你真以为二姐毫无察觉？”
嬴蟒盯着赵乾骤然幽深起来的眼眸，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这次回来，看似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将家中重任依旧托付于你，甚至当众肯定你的功劳。但偏偏，这护送立功、直达天听的美差，她给了我，而不是你！这难道不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一种对你态度的不满和惩罚？赵兄，你自己心里要有点数啊！”
他越说越激动，连日来对妹妹处境的疼惜、对赵乾态度不解的郁结，以及对二姐深意的揣测，全都喷薄而出：
“你看看你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对外经营，还是这次筹备护送，哪一件不是认真仔细，极负责任？为什么？为什么唯独对于嬴娡，对于你自己的妻子，你会如此不上心！如此冷漠！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样对她？你若是心中对我赢家、对这门婚事真有怨气，当初又何必……”
“七哥。”赵乾终于开口，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隔绝所有情绪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眼，迎上嬴蟒激动而恳切的目光。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此刻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幽暗。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嬴蟒的任何一个字，也没有回应关于嬴芷用意和自身“不上心”的指责。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嬴蟒，片刻后，才用那种平稳到近乎冰冷的语调，陈述般说道：“护送二位学士入京，责任重大，不容有失。七哥既已领命，便当全力以赴，莫要辜负二姐期望与陛下信任。至于其他……”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某个遥远的方向，又或许只是空洞地停驻。
“……乾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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