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慕云特派员的离开,像一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涟漪在太原,乃至整个控制区内悄然扩散。表面上的迎来送往、客套寒暄一丝不苟,但暗地里,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收紧。重庆方面控制的报纸,开始出现一些含沙射影的评论,谈论着“地方势力尾大不掉”、“需警惕新式军阀”,字里行间透着阴冷的风。通过oSS渠道传来的消息也证实,重庆正在游说美国,试图限制或监管对“非中央直属力量”的援助。
楚风对此的回应,是更加埋头于案头的工作,以及更频繁地前往各个建设一线。他用行动宣告: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这天,天色未明,严寒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楚风裹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和方立功、王承柱一起,登上一辆颠簸的卡车,前往位于太原城北三十里外的大同钢铁厂旧址。那里,今天将进行修复后的第一座高炉的点火试生产。
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摇晃,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和冷金属的气息。王承柱怀里抱着一个用棉絮包裹得严严实长的物件,像抱着个婴儿,神情紧张又期待。方立功则借着车内昏暗的灯光,最后一次核对着手里关于钢铁厂的人员和设备清单,嘴里念念有词。
“我说柱子,你抱的什么宝贝?一路上都不撒手。”楚风打破沉默,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王承柱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棉絮,露出一截黝黑、表面布满细微砂眼、还带着明显手工打磨痕迹的金属部件。“是……是咱们自己仿制的热风阀关键部件,”他声音有些发干,“高老师傅带着人,熬了七八个通宵,用手工一点点抠出来的……就这一个。要是……要是顶不住……”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明白。这座修复的高炉,七拼八凑,很多关键零件要么是缴获的日制库存,要么就是像这样靠老师傅们惊人的手艺和毅力“抠”出来的。任何一环出问题,都可能导致整个试生产的失败,甚至引发严重事故。
楚风伸出手,用手指摸了摸那部件冰凉的表面,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放心,”他语气沉稳,“咱们从无到有,枪炮都能造出来,还怕这铁疙瘩?”
话虽如此,当他跳下卡车,脚踩在钢铁厂区域内混合着煤渣、铁锈和积雪的硬实地面上时,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带着一种粗犷而悲壮的意味。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高炉骨架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匍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炉体上,新旧钢板 patchwork 般焊接在一起,像是给巨兽打上的粗糙补丁。纵横交错的管道和走梯上,沾满了黑灰色的粉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烟味、铁锈味,还有一种属于重工业的、油腻而炽热的气息。
工人们早已就位。他们穿着满是油污和破洞的棉工装,脸上、手上都黑乎乎的,只有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有原先钢厂幸存的老工人,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对往昔的一丝追忆;有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年轻士兵,身板挺直,带着执行任务的严肃;还有几位是最近才抵达的海外归侨工程师,穿着相对整洁但同样沾了污渍的工装,脸上混合着技术人员的专注和初来乍到的忐忑。
负责现场指挥的,是一位姓高的老工程师,也是王承柱口中的“高老师傅”。他年纪约莫六十,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正站在炉前,用带着浓重唐山口音的话,最后一次检查着各项仪表和阀门,不时大声呵斥着哪个工人操作不够规范。
“那个阀!对,就是你!再紧半圈!他娘的,没吃饭吗?这是玩命的事儿!”
“鼓风机!鼓风机预热好了没有?声音不对!再去查!”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厂区内回荡,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蒸汽泄漏的嘶嘶声,形成一曲紧张而充满力量的交响乐。
楚风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工人们纷纷投来目光,带着敬畏,也带着期盼。高老工程师只是远远地朝楚风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投入到紧张的指挥中。在这里,技术最大。
楚风几人登上离高炉不远的一处观测平台。这里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到整个投料、送风、出铁的流程。寒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平台上的铁栏杆冰冷刺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准备工作漫长而枯燥。工人们像蚂蚁一样,沿着陡峭的走梯,将一筐筐焦炭、矿石和石灰石,通过巨大的料斗送入炉顶。鼓风机开始低沉地轰鸣,声音由小变大,最终稳定成一种震人心魄的咆哮,脚下的平台都能感受到微微的震颤。
高老工程师站在炉前,紧紧盯着几个关键的压力表和温度计,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瞬间又被周围灼热的空气蒸干。他时不时拿起一个长长的、用耐火材料包裹的铁钎,从观察孔探进去,查看炉内的情况,抽出来时,铁钎前端已经变得通红。
“温度!还差一点!”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加大风量!注意压力!”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承柱抱着那个零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方立功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栏杆,指甲几乎要掐进铁锈里。
楚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军大衣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巨大的、沉默的炉体上。这不仅仅是一炉钢水,这是脊梁,是未来所有梦想的基石。他仿佛能听到,重庆方面的冷笑,周慕云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这片土地上无数双期盼的眼睛。
突然,高老工程师猛地举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投料完毕!封炉!准备送风至最大!”
巨大的炉盖在绞盘的嘎吱声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鼓风机的咆哮声达到了顶点,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随之震动。高炉内部的轰鸣声透过厚重的炉壁隐隐传来,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在低沉地喘息。
等待。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平台上,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和每个人沉重的心跳。空气灼热而干燥,混合着硫磺和金属氧化物的特殊气味,吸进肺里,带着一股灼烧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半个世纪。
高老工程师猛地扑到那个最主要的、镶嵌着厚厚石英玻璃的观察孔前,几乎是整个人贴了上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佝偻的背脊似乎瞬间挺直了!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布满皱纹和煤灰的脸上,绽放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光彩,他挥舞着双臂,用变了调的、嘶哑到极点的声音,朝着观测平台,朝着所有翘首以盼的人,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呐喊:
“来啦——!!!”
“出铁口——准备!!!”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几个早已守在出铁口、穿着厚重石棉防火服的工人,用长长的钢钎,猛地撞开了用耐火泥封堵的出铁口!
一瞬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度耀眼的、白炽色的洪流,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又像是神话中奔流而出的金色天河,带着毁灭与新生的磅礴气势,从狭窄的出铁口猛然喷涌而出!
“轰——!!”
炽热到极致的光和热,扑面而来!仿佛一个小太阳在眼前炸开!
那白炽的钢水,咆哮着,翻滚着,沿着预设的耐火砖沟槽,奔腾流淌,注入巨大的铁水包中。空气中瞬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热浪,平台上的人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感觉脸上的汗毛仿佛都要被烤焦。钢水表面跳跃着蓝色的火焰,飞溅起的钢花,如同节日里最绚烂的烟火,却又带着致命的美丽。
光芒映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庞。
老工程师脸上纵横的皱纹里,流淌着滚烫的泪水,与汗水、煤灰混合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奔流的钢水。
年轻的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只有一种发自灵魂的震撼。
归侨工程师们激动地互相拍打着肩膀,有人甚至哽咽出声。
王承柱终于松开了那个宝贝零件,双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方立功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憋了一个世纪,整个人几乎要虚脱般靠在栏杆上,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楚风站在最前方,任由那炽热的光芒将自己笼罩。那股灼热驱散了北方的严寒,也仿佛驱散了他心头积压的些许阴霾。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奔流不息、代表着力量与希望的赤红洪流,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中激荡,酸楚、豪迈、沉重、欣慰……最终,都化作了嘴角一抹深沉而坚定的弧度。
他转过头,对身旁同样被映照得满脸红光的技术负责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钢铁的轰鸣:
“好!”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那如同大地血脉般奔流的钢水,语气斩钉截铁:
“有了它,我们就能造更多的拖拉机,也能造更利的剑!”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上观测平台,绕过那灼热的光源,来到楚风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报告:
“团座!刚收到‘谛听’急电!重庆方面的周特派员,离开我们防区后,并未直接返回重庆,而是……转道去了西安,似乎……在与胡宗南的人进行秘密接触!”
楚风脸上的光芒瞬间似乎黯淡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比那奔腾的钢水,更冷,更利。
他缓缓转过头,再次望向那依旧在咆哮奔流的、赤红的钢水洪流,目光深沉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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