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四月末。
李自成御驾亲征的大军，如同一条臃肿而疲惫的巨蟒，在华北平原的官道上缓慢地向东北方向蠕动。
离开北京城的喧嚣与狂热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长途行军的枯燥、疲惫，以及一种在将领呵斥下勉强维持的、脆弱的秩序。
苏俊朗及其所属的天工院技术分队，被安置在中军靠后的庞大辎重队伍之中。
几辆经过特殊加固、覆盖着油布的马车，装载着那些笨重而精密的仪器、稀缺的材料以及半成品的“利器”。
周围是喧闹的民夫、护卫的士兵以及各种杂乱无章的粮草车辆，扬起的尘土令人窒息。
苏俊朗骑在一匹略显瘦弱的驮马上，眉头紧锁，目光扫过周遭的景象，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非但没有随着距离北京渐远而消散，反而愈发沉重凝固，如同铅块般压在心头。
危机预感
眼前的景象，无一不在印证着他最深的忧虑。
所谓的“精锐之师”，行军不过数日，便已露出疲态。
士兵们盔甲歪斜，队伍松散，不时有人掉队或在路边歇脚，军官的鞭打和呵斥效果甚微。
抢自北京的绸缎衣物和金银细软成了行军的累赘，甚至可见士兵私下用干粮交换酒水，军纪涣散到了极点。
庞大的辎重队伍更是灾难。
车辆型号不一，载重超标，车轮深陷春日的泥泞道中，时常造成堵塞，整个行军队伍首尾难以相顾，一日行进不过二三十里。
后勤补给看似庞大，实则调度混乱，各营争抢物资的情况时有发生。
更重要的是，派往前方和两翼的斥候回报越来越敷衍，对山海关守军的确切动向、尤其是关外区域的侦查几乎一片空白。
大军如同一个又聋又瞎的巨人，正懵懂地走向一片充满迷雾的险地。
苏俊朗结合着脑海中的历史脉络与眼前的现实，清晰地看到了一幅绝望的图景：一支疲惫、混乱、盲目的军队，劳师远征，面对以逸待劳、据守雄关的敌人（甚至可能是做好了准备的吴清联军），漫长的后勤线脆弱不堪，一旦战事受阻，粮道被断，军心顷刻瓦解，届时前有坚城，后有强敌（清军），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秘密指令（回溯）
思绪飘回离开北京前那最后一个混乱而紧张的夜晚。
武英殿争执无果，密奏石沉大海，他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
在牛金星密探的严密监视下，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和最隐秘的安排。
记忆的画面闪回至文华殿地下密室，灯火摇曳，气氛凝重得如同葬礼。
苏俊朗面前，站着寥寥数人：技术总管老周、
“龙雀”卫队队长、以及两名绝对忠诚、精通密写与伪装的核心助手。
他们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严肃。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苏俊朗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没有任何寒暄，“陛下已决意亲征，我等亦被强令随行。
此行凶险异常，九死一生。
北京城……恐有大变，我们必须留下后手。”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老周，你负责‘种子’计划。
将所有关于基因序列核心数据、高能化合物合成公式、量子通讯基础理论、以及‘护盾’和‘新式火铳’的最核心设计图纸，从主资料库中分离出来，一式三份，用特种油纸和铅盒密封。
一份由你亲自保管，另两份……”
他报出了两个早在破城前就秘密选定的、极其隐蔽的地点坐标，“……按既定方案，藏于彼处。
要快，要绝对隐秘，完成后销毁所有转移记录，不得留下任何痕迹。”
老周重重点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明白！
先生放心，老朽就是拼了命，也绝不让这些心血落入外人之手！”
苏俊朗转向“龙雀”队长，眼神冰冷如铁：
“‘磐石’计划启动。
立刻筛选出状态最稳定、忠诚度最高的五名队员，解除显性武装，换上便装或前明军服。
化整为零，潜入城中。”
他报出了几个关键位置：皇史宬附近的暗巷、通往西山秘道的入口、以及牛金星相府和后宫之间的交通要道。
“他们的任务：潜伏，静默，观察。
如京城生变，敌军入城，或……或有内部巨奸作乱，”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他们的最高优先指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掩护李秀宁姑娘和医院核心人员撤离，必要时，可动用‘戊寅三号’合剂（强效兴奋与镇痛剂，副作用极大）强行激发潜能。
除非接到我的特定指令，否则绝不主动暴露，直至战死或确认安全。”
“龙雀”队长挺直身躯，金属面具下的目光毫无波动：
“指令确认。
潜伏，静默，最高优先级：护卫李姑娘。
誓死完成任务。”
最后，他看向两名助手：
“启动‘蛛网’协议。
启用所有备用联络节点和密写方式，保持最低限度的信息传递。
一旦主力大军溃败的消息确认，或北京出现异常权力更迭，立刻按最高危机预案行动，优先保全自身，等待可能的唤醒指令。”
“是！”
两人低声应命。
……
回忆的画面渐渐淡去。
苏俊朗不知道那些秘密指令执行得如何，能否在牛金星等人的眼皮底下顺利完成。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风险，但那已是他在绝境中，能为未来保留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以及能为远在北京的、那个在黑暗中点亮一盏孤灯的女子，所能做的唯一一点遥远的守护。
无奈随行
马蹄声单调地回响，将苏俊朗从沉重的回忆拉回残酷的现实。
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嚣张、或醉醺醺的士兵，又望向队伍前方那杆高高飘扬的龙纛。
他深知，李自成强令自己随军，美其名曰“倚重技术”，实则是就近监视，防止他在后方“有所异动”，同时也是将他及其技术力量与大军捆绑，一旦战事不利，恐怕第一个被推出来承担责任的就是他这位“未能提供有效利器”的大学士。
他必须隐忍，必须服从，必须在这场注定悲剧的远征中扮演好一个“尽力却无能”的角色。
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并连累那些已经埋下的暗棋。
是夜，大军在一片旷野上扎营。
营盘连绵十数里，灯火稀疏，巡夜的士兵无精打采，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马粪和劣质炊烟的味道。
在属于自己的那顶狭小且被间接监视的帐篷内，苏俊朗屏蔽左右，取出一台仅有砖块大小、结构极其简陋的矿石收音机与信号发生器组合装置。
这是他利用剩余材料偷偷组装的小玩意儿，功率极弱，通讯距离和稳定性都极差，且极易被干扰。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旋钮，耳机里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静电噪音和远处军营的模糊喧嚣。
他尝试着发出了一组简短而重复的、代表“请求状态确认”的脉冲信号，指向北京方向。
等待……漫长的等待……
除了噪音，没有任何回应。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耳机里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捕捉到了一丝几乎被噪音淹没的、规律性的反馈信号！
信号极其微弱，内容无法解析，但确实存在！
这表明，至少有一个“蛛网”节点还在运作，还在试图回应！
但下一秒，信号就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无论他如何调整，耳机里都只剩下无尽的嘈杂。
苏俊朗缓缓摘下耳机，帐篷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梆子声。
希望与焦虑，如同两只冰冷的手，同时攥紧了他的心脏。
北京，到底怎么样了？
那些暗手，是否安然无恙？
李秀宁，她是否安全？
未知的恐惧，如同帐篷外的沉沉黑夜，无边无际地包裹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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