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三里，矮山坳。
雾气在这里浓得化不开，像是有人把整匹潮湿发霉的灰布扯烂了，胡乱塞进山缝。玉笋站在坳口，左手按在腰间柴刀上，右手虚垂，指尖一缕青紫焦糖色的火苗时隐时现。
她没急着进去。
薛驼子在身后三十丈外的一棵老槐树下骂骂咧咧地捣药——到底还是不放心，把玄真子托给醒转些的王铁匠照看，硬是拄着拐跟到了坳口。用他的话说：“道爷我虽然瘸了，眼睛还没瞎，给你望个风总成！”
玉笋由他。
她此刻全部心神，都用在感知前方那片浓雾上。
同息效应在寂静中无声铺展。这不是刻意催动，而是与玄真子生死相连后自然形成的某种“场”。透过这层感知，她“尝”到了雾气的味道——不是普通山雾的清润，而是混杂着那股空洞“腻味”的微瘴，浓度比村里高出十倍不止。
更深处，还有别的东西。
活物的气息。不止一个。呼吸轻缓得近乎停滞，心跳慢得异于常人，像是……冬眠的蛇。但它们的“存在感”却格外突兀，像是有人故意在平静的水面滴了几滴浓墨。
影狩。
或者说，是类似影狩的东西，但更隐蔽，更擅长潜伏。
玉笋闭目凝神三息，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她迈步走进浓雾。
雾立刻缠了上来，湿冷黏腻，试图往口鼻里钻。玉笋呼吸转为内息，体表泛起一层极淡的冰火之炁，雾气触之即微微蒸散，发出“嗤”的轻响。她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柴刀始终没有出鞘，只是左手拇指无意识地在粗糙刀柄上摩挲——老樵夫教的“搭棚七式”里，有一式叫“听风辨隙”，讲的就是在绝境中，靠最细微的动静判断生机。
走了约莫百步，地势开始向下倾斜。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一丈。玉笋忽然停步。
左侧雾中，传来极轻微的“沙沙”声。
不是风吹叶动。像是……某种柔软的东西在地上拖行。
她没转头，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朝声音来处虚虚一划。
“嗤——！”
一缕细如发丝的“淬毒之焰”破空而去，没入雾中。
没有惨叫，没有碰撞声。只有一声极短促的“噗”响，像是戳破了一个装满湿泥的皮囊。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股骤然浓烈起来的、混合了腐败甜腻与焦糊的气味。
玉笋没动，静静等待了三息。
雾气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退走，拖行声远去。
她这才迈步，走向刚才火焰射出的方向。
地上倒着一具“东西”。
很难称之为人体。它穿着破烂的灰布衣，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皮肤是病态的青灰色，布满暗红色的斑块。头颅低垂，看不清面目，但头顶天灵盖处，赫然插着一根小指粗细的黑色线香——香已燃尽，只剩一小截焦黑的香脚，深深嵌进颅骨。
刚才玉笋那缕火焰，精准地击穿了线香插入的位置。
此刻，那处伤口没有流血，反而汩汩涌出灰黑色的粘稠浆液，正是王铁匠呕出那种浊液的浓缩版。浆液一接触空气，立刻开始挥发，化作更浓的灰黑色瘴气。
玉笋皱眉，左手一挥，冰寒之炁扫过，将尚未挥发的浆液冻结，又补上一缕火焰，将其彻底焚成白灰。
“香奴。”她低声吐出两个字。
这是薛驼子之前提过的影组织一种低级傀儡，以特制线香插入颅顶，强行激发人体潜能，抹去神智，化为只知听令的行尸走肉。眼前这东西，恐怕就是那货郎用村里失踪的人炼制的——难怪村民只说“吃不下饭”，没人说“死了人”。
恐怕失踪的，都在这儿了。
玉笋继续前行。越往深处，雾气中的“腻味”越重，几乎凝结成实质的阻力。她不得不将体表的冰火之炁加强，行走间，周身三尺内的雾气被逼退、蒸腾，形成一小片相对清晰的区域。
地势终于平缓。前方隐约可见一片开阔地，雾气稍淡。
玉笋在一丛半人高的枯草后停下，屏息凝神。
开阔地中央，立着一尊“东西”。
那是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树皮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惨白的木质。但诡异的是，枯树树干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黑色线香——不是一根两根，而是成百上千根，像一只巨大的、长满黑刺的怪物。
所有线香都在燃烧。
没有明火，只有暗红色的香头，在雾气中明明灭灭，散发出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烟雾并非向上飘散，而是如有生命般，丝丝缕缕钻入树干——或者说，是被树干“吸”了进去。
枯树的枝桠早已光秃，但此刻，每根枝桠末端，都悬挂着一个灰黑色的“茧”。
茧有人头大小，表面布满血管般的纹路，随着烟雾的吸入，有节奏地微微搏动。透过半透明的茧壁，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着模糊的人形。
玉笋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就是“母体”。
不是活物，也不是死物。是以枯树为基，以线香为引，以活人精气为养料，培育这种夺人食欲的微瘴的“巢”。
而那些悬挂的茧，恐怕就是尚未“成熟”的香奴——或者，是更糟的东西。
开阔地周围，影影绰绰立着七八个身影。都是香奴，但比刚才那具完整些，至少能看出人形。它们一动不动，如同雕塑，唯有头颅微微仰起，空洞的眼眶“望”着枯树树干上那些燃烧的线香，仿佛在汲取某种养分。
玉笋在估算。
强行突入，摧毁母体，她有七成把握。但那些香奴必然暴动，薛驼子在坳口未必拦得住漏网之鱼。而且，母体被毁的瞬间，会不会有更剧烈的反扑？这微瘴的源头，真的只是这棵枯树吗？
她需要更稳妥的法子。
目光落在枯树根部。那里堆积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灰烬，是线香燃烧后残留的香灰。但细看之下，灰烬中似乎埋着什么东西，偶尔有暗红色的微光一闪而逝。
阵眼？
玉笋正思索间，异变突生。
枯树树干上，一根位于正中央、格外粗长的线香，香头突然剧烈明灭了几下！
紧接着，所有悬挂的灰黑色茧，同时停止了搏动。
一个稚嫩的、带着诡异欢快语调的童声，从枯树后方传来：
“呀——有客人来啦？”
玉笋浑身寒毛炸起！
不是因为她没察觉到那里有人——而是那声音传来的瞬间，她体内那缕“淬毒之焰”竟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传递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
不是她的饥饿。
是火焰本身，对某种“东西”产生的、近乎本能的渴望。
枯树后，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穿着鲜艳的红肚兜，光着脚丫，皮肤白得像刷了石灰，脸颊上却涂着两团刺眼的腮红。他手里拎着个小小的竹篮，篮子里装着几根新鲜的、还带着泥土的……人参？
不。玉笋凝神细看，那根本不是人参。而是某种根须状的东西，颜色暗红，表面布满细密的、类似血管的凸起，甚至在微微蠕动。
男童歪着头，用那双大得离谱、漆黑得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看”向玉笋藏身的草丛。
他咧嘴笑了，露出满口细密的、尖尖的小牙。
“姐姐，”他声音甜得发腻，“你身上……有好香好香的味道呀。比这些烂木头香，好闻多啦。”
他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
“是……火的味道呢。甜甜的，辣辣的，还会动。”他舔了舔嘴唇，“给我吃一口，好不好？就一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静止的香奴，齐刷刷转过头，空洞的“目光”锁定了玉笋所在的方向。
枯树上，千百根线香同时燃亮了一瞬！
浓雾如沸水般翻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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