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拐进山道,像是从烤炉跳进了冷水缸。
河床的炽热被瞬间切断,取而代之的是浓密树冠筛下来的、带着潮气的阴凉。空气骤然变稠,混着腐叶、湿土和某种微甜花香——不是瘴气那种甜腻,而是更自然的、山野深处草木独有的气味。
路很窄,勉强容两人并肩。地面铺着厚厚的、半腐烂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没什么声音,但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两侧的树干粗得惊人,树皮皲裂如鳞,缝隙里爬满暗绿色的苔藓。更高处,藤蔓如巨蟒绞缠,垂下的气根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像挂满帘子的幽深长廊。
薛驼子走在最前,拐杖戳进落叶层,发出“噗噗”的闷响。他走得比在河床上更慢,更小心,浑浊的老眼不停扫视四周,尤其是那些垂挂的藤蔓和树根交错的阴影处。
“都跟紧点。”他压低声音,“这地方……不对劲。”
玉笋背着火种,紧随其后。她左手虚按腰间柴刀,右手托着身后孩子的腿弯,脚步放得极轻。火种很安静,胸口的血符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花苞的光芒也沉寂下去,但蔓延的细丝并未消退——它们只是暂时蛰伏,像冬眠的蛇。
玄真子走在最后,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他右手始终按着自己胸口膻中穴,掌心里那缕焦糖色火苗时明时暗,感应着四周气息的变化,也压制着体内茧丝的悸动。
三人都没说话。
只有脚步踩碎枯叶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短促鸣叫。
安静得……有些过分。
玉笋的左手拇指,无意识地抵住了食指指节。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前方交错的枝桠,投向更深处。
树冠太密,阳光漏不下来,视线被局限在方圆十丈内。十丈外,就是一片幽深的、晃动的绿影,像一堵会呼吸的墙。
“薛前辈,”玄真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山道……通往焚天谷?”
“理论上通。”薛驼子头也不回,“老烟枪的地图标了这条路,说是‘近道’。但标注旁边画了个骷髅头,底下还写了俩字——‘慎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老烟枪那人,天不怕地不怕,能让他写‘慎行’的地方,肯定有古怪。”
话音刚落,走在中间的玉笋,忽然停下了。
不是突然止步,而是极其自然地、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脚步顿住,身体微侧,看向左侧一棵特别粗大的古树。
树干上,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有一片巴掌大小的区域。
树皮被剥掉了,露出底下光滑的木质。木质表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不是文字,也不像图腾。
更像是一团纠缠的、扭曲的线,线条末端分出细密的枝杈,像某种根系,或者……虫足。
符号刻得很深,边缘已经发黑,显然有些年头了。但最诡异的是,刻痕内部,隐约能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荧光。
像干涸的血,在夜里会发光的那种。
玉笋盯着那符号,瞳孔微微收缩。
这气息……她认得。
不是茧丝,也不是微瘴。
而是在碧波潭底,悬壶令碎片周围感应到的那种——古老、晦涩、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威严,却又隐隐透着不祥。
“悬壶一脉的标记?”玄真子也看到了,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不像。”玉笋摇头,“气息更……邪。”
薛驼子拄着拐过来,眯眼看了半晌,忽然“嘶”地吸了口凉气。
“这是……‘禁行符’。”他声音发紧,“不是悬壶一脉的,是更早的、上古时期某些隐世部落用来标记‘禁地’的符号。意思是——再往前,死路。”
他抬头,看向山道深处。
幽深的绿影在微风里晃动,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
“老烟枪这王八蛋……”薛驼子骂了一句,“他地图上只标了骷髅头,可没说是‘禁地’!这地方……恐怕不是寻常凶险。”
玉笋收回目光,看向薛驼子:“绕路?”
“绕不了。”薛驼子摇头,展开那张发黄的兽皮地图,指着上面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你看,这条路是夹在两座绝壁之间的峡谷通道,两侧都是千仞悬崖,根本爬不上去。想绕,就得退回去,重新找路——至少多走五天。”
他顿了顿,看向玄真子背上的火种,又看看玉笋苍白的脸和手臂上隐约透出的暗红。
“咱们……没那么多时间了。”
确实没有。
火种胸口的血符纹最多再撑半天。玉笋手臂的腐毒虽然被逼出三成,但剩下的依旧在缓慢侵蚀。玄真子体内的茧丝虽被压制,但主茧一旦彻底爆发,子茧必然反扑。
三天,是极限。
而退回去绕路,就要多花五天。
这是条死胡同——往前走,可能是死路;退回去绕路,时间不够,也是死路。
玄真子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树干上那个暗红色的符号。
指尖触到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吸力”传来,试图将他体内的炁息抽走!
他立刻收手。
指尖皮肤上,已经多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像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
“活的。”他沉声道,“这符号……不是刻上去的,是‘长’在树上的。它在吸收周围的生命气息。”
薛驼子脸色更难看:“那就更不能久留了。这玩意儿吸得越多,周围‘禁制’的力量就越强。等它吸饱了,整条山道都会变成死域——所有踏入者,都会被抽干精气,化为养分。”
他抬头看向前方:“咱们得在它彻底激活前,冲过去。”
“冲?”玄真子皱眉,“如果前面还有更多这种符号……”
“那就赌。”薛驼子咬牙,“赌这条路没被完全‘封死’,赌老烟枪当年走过这儿,还活着画了地图——既然他能活着出去,咱们就未必会死。”
他说着,拄着拐,率先朝前走去。
脚步比之前更快,也更决绝。
玉笋和玄真子对视一眼,没再犹豫,跟上。
三人不再刻意放轻脚步,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在铺满腐叶的山道上疾行。
头顶的树冠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两侧的树干上,开始出现更多那种暗红色的符号——有的刻在树皮上,有的刻在裸露的树根上,甚至有的刻在垂挂的藤蔓上。
符号的样式大同小异,都是扭曲的根系状,但大小、深浅不一。越往前,符号越多,刻痕越新,暗红色的荧光也越亮。
空气中那股微甜的花香,渐渐变了味。
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像血。
玉笋的左手,已经握住了柴刀刀柄。
她背上的火种,又开始不安地扭动。
胸口的血符纹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花苞的暗红光芒重新亮起,蔓延的细丝又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朝外探。
那个空洞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里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困惑和……恐惧:
——“……怕……”
玉笋脚步不停,左手反手按在火种后心,冰寒之炁再次灌入。
压制。
但也只是压制。
她能感觉到,主茧正在疯狂地吸收空气中那股铁锈味——那不是真正的血,而是这些符号散发出的、类似“生命精粹”的气息。这气息对主茧来说,是极佳的养料。
花苞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亮。
蔓延的细丝,前进的速度也加快了。
“不行!”薛驼子在前方低吼,“这些符号在刺激主茧!得再快点!”
他话音未落,前方山道拐弯处,一棵格外粗大的古树,拦在了路中央。
树干上,刻着一个足有脸盆大小的暗红色符号。
符号的线条不再扭曲,而是极其规整、繁复,像某种古老的祭文。刻痕深达寸许,内部的暗红荧光亮得刺眼,甚至能看见荧光像液体般,在刻痕里缓缓流动。
更骇人的是,符号周围的树皮,已经完全变成了暗红色,像被血浸透了一样。而树根周围的土地,寸草不生,只有一层灰白色的、类似骨粉的细尘。
“祭坛树。”薛驼子停下脚步,声音发干,“这是‘禁行符’的源头……也是这条山道‘禁制’的核心。”
他回头,看向玉笋和玄真子:“绕不过去了。要么毁了它,要么……死在这儿。”
毁了它?
怎么毁?
这棵树粗得三人合抱都未必够,树干上的符号透着诡异的不祥气息,周围的土地更是死寂一片。寻常刀砍火烧,恐怕根本没用。
玄真子上前一步,盯着那符号看了片刻,忽然道:“这符号……在吸收地脉之气。”
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下,悬在树根周围的灰白色细尘上方。
焦糖色的火苗从掌心窜出,悬停在半空。
火苗没有燃烧,而是像被无形的风吹动,剧烈地晃动、旋转,似乎在与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对抗。
“地下有东西。”玄真子收回手,脸色凝重,“是某种……‘阵眼’。这棵树,还有这些符号,都是阵眼的一部分。它们在抽取这片山林的生机,维持这个‘禁制’。”
“能破么?”玉笋问。
“很难。”玄真子摇头,“阵眼深埋地下,与地脉相连。强行破坏,可能会引发地气反噬,整条山道崩塌。”
薛驼子咬牙:“那也得试试!不破这玩意儿,咱们过不去!”
正说着,玉笋背上的火种,忽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一次的抽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他整个背脊弓成诡异的弧度,四肢绷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胸口的花苞,暗红光芒骤然爆发,将周围数丈都映成一片诡异的红!
蔓延的细丝,已经爬满了他的脖颈,正朝着脸颊和头顶蔓延!
那个空洞的声音,在三人脑海里疯狂嘶吼:
——“饿!!!给我!!!都给我!!!”
主茧,被祭坛树散发出的、浓郁的“生命精粹”气息,彻底刺激到暴走了!
火种猛地睁开眼!
漆黑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焦点——但那焦点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只有纯粹的、疯狂的饥渴!
他扭过头,死死盯着玄真子。
然后,张开了嘴。
不是咬,而是……“吸”。
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力,从火种口中爆发,目标直指玄真子胸口膻中穴的茧丝硬结!
他要吞掉子茧,吞掉玄真子体内那缕同源的、新生的“淬毒之焰”,吞掉一切能让他“饱”的东西!
玄真子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胸口硬结处的暗红光芒骤然亮到极致,与火种胸前的花苞光芒呼应、共鸣!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缕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淬毒之焰”,正在被强行拉扯、剥离!
玉笋立刻将火种从背上解下,按在地上。右手柴刀出鞘,刀尖抵在火种胸口花苞正上方。
不是要刺下去——是引。
她将自身的冰火之炁,顺着刀尖,全力灌入花苞!
不是压制,而是……“引爆”。
既然主茧想要吞噬,那就让它吞个够——吞下远超它承受极限的、纯粹而暴烈的冰火之炁!
花苞骤然收缩!
暗红光芒疯狂闪烁,内部的胶质剧烈蠕动,像煮沸的粥。蔓延的细丝瞬间僵住,然后开始……反向收缩!
不是退缩,是“消化”不了,被迫将吞进去的力量又“吐”出来!
火种的身体剧烈颤抖,漆黑的眼睛里,那疯狂的饥渴终于被痛苦取代。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像受伤的小兽。
玉笋脸色苍白如纸。
这一下,几乎抽干了她体内剩余的所有炁力。
但她没停。
柴刀刀尖依旧抵着花苞,冰火之炁持续灌入。
不是攻击,是“清洗”。
用她自己的炁,强行冲刷主茧表层的活性,将那些刚刚吸收的、来自祭坛树的“生命精粹”气息,一点点逼出来!
“嗤嗤——”
青烟从花苞表面冒起。
暗红的光芒,终于开始黯淡。
蔓延的细丝,也停止了前进,甚至往回缩了一点。
火种身体的抽搐,渐渐平息。
他闭上眼,再次陷入昏迷。
但胸口的花苞,依旧亮着。
只是那光,不再刺眼,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内敛的暗红,像烧到最后的炭火。
玉笋收回柴刀,踉跄了一步,被玄真子扶住。
“你怎么样?”玄真子声音发紧。
“没事。”玉笋摇头,看向祭坛树,“主茧暂时稳住了。但这棵树……必须毁掉。否则,它散发的‘生命精粹’会持续刺激主茧,下一次暴动,我未必压得住。”
玄真子点头。
他松开玉笋,走到祭坛树前,抬头看着树干上那个巨大的符号。
“薛前辈,”他忽然道,“您知道‘引火煅烧’的第一要诀是什么吗?”
薛驼子一愣:“什么?”
“不是‘引火’,也不是‘煅烧’。”玄真子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再次燃起那缕焦糖色火苗,“是……‘共鸣’。”
他掌心火苗的颜色,开始变化。
青紫色的外焰与焦糖色的内焰交织旋转,中心那丝近乎透明的白光,越来越亮。
然后,他将掌心,轻轻按在了树干那个巨大符号的正中心。
没有灼烧,没有破坏。
火焰像水一样,渗进了符号的刻痕里。
沿着那些暗红色的、流动的荧光,一路向下,渗入树干,渗入树根,渗入地底深处那个与地脉相连的“阵眼”。
他在用“淬毒之焰”,与这个古老禁制的“本源”,建立连接。
火焰所过之处,暗红色的荧光开始变色。
从暗红,变为橘红,再变为金黄。
符号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暖”。
不再是那种阴冷的、不祥的红。
而是像真正的、燃烧的火焰。
祭坛树开始颤抖。
不是风吹的那种摇晃,而是从根系深处传来的、仿佛整棵树都在“痉挛”的颤抖。
树干上那些暗红色的树皮,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新鲜的、健康的木质。
符号的刻痕,开始变浅。
内部的荧光,也开始消散。
仿佛这棵树,正在从一场漫长的、被强迫的“沉睡”中,缓缓苏醒。
薛驼子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他娘的也行?!”他喃喃道,“用你的火,去‘净化’这禁制的本源?小子,你就不怕被反噬?!”
玄真子没回答。
他闭着眼,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缕渗入地底的火焰里。
他能“看”到——地底深处,那个阵眼,是一个由无数暗红色根系缠绕成的、类似心脏的“核心”。核心每搏动一次,就有一股阴冷的、污浊的“气”被抽取出来,顺着根系输送到地表那些符号里,维持禁制运转。
而他的火焰,正缠绕在那个核心上。
不是破坏,是“煅烧”。
用火焰的至正至纯,去煅烧核心深处那些污浊的、违背天地生机的“杂质”。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
也很危险。
一旦他的火焰控制不住,被核心反扑,瞬间就会被污染、吞噬。
但他没有退路。
背上的火种,身旁的玉笋,前方的焚天谷。
他必须过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玄真子额头的汗珠滚落,脸色越来越白,按在树干上的右手,开始微微发颤。
树干上的符号,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暗红色的树皮也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新鲜的木质,甚至能看到树皮下隐约透出的、嫩绿色的新生组织。
祭坛树,正在“活”过来。
但地底深处那个核心的反抗,也越来越剧烈。
污浊的“气”疯狂涌动,试图将缠绕在上面的火焰冲散、污染。
玄真子咬紧牙关,将体内最后一点炁力,全部灌入火焰。
火焰的光芒,骤然一亮!
核心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什么东西碎裂的“咔嚓”声。
紧接着,所有反抗,瞬间平息。
污浊的“气”,消散了。
核心恢复了最原始的、纯净的地脉之气。
树干上的符号,彻底消失。
祭坛树停止了颤抖。
新鲜的、带着草木清气的风,从树冠顶端吹下来,拂过三人的脸。
禁制,破了。
玄真子收回手,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栽倒。
玉笋立刻扶住他。
他靠在她肩上,剧烈喘息,脸色白得吓人,但嘴角却扯出一丝极淡的笑。
“……成了。”
薛驼子愣了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好小子!真有你的!”
他拄着拐,快步走到祭坛树前,伸手摸了摸树干——触感温润,充满生机。
“这树……算是被你‘救’活了。”他回头,看向玄真子,眼神复杂,“‘淬毒之焰’……果然不简单。”
玄真子缓过气,直起身,看向山道深处。
禁制已破,前路再无阻碍。
但更深处,依旧幽暗。
“走吧。”他低声道,“时间不多了。”
玉笋点头,重新背起火种。
薛驼子收起感慨,拄着拐,继续带路。
三人绕过祭坛树,再次启程。
这一次,山道似乎明亮了些。
头顶的树冠依旧浓密,但漏下的天光多了几分。两侧树干上那些暗红色的符号,已经全部黯淡、消失。空气里的铁锈味也散了,重新变回那种微甜的花香。
但玉笋的左手,依旧按在柴刀刀柄上。
她的拇指,依旧抵着食指指节。
禁制虽破,但这片山林深处,还有别的什么。
她能感觉到。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是来自后方,也不是来自两侧。
而是……来自脚下。
来自地底深处。
像有什么东西,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
正缓缓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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