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传来的震动,很轻。
像隔着一层厚棉被敲鼓,闷闷的,沉沉的,不是持续不断,而是……有节奏的。
咚。
咚。
咚。
每一下间隔很长,像某种庞然大物缓慢的心跳,又像沉重的脚步,正在地底深处,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踏来。
玉笋最先察觉到。
她停下脚步,右手按在地面——掌心下,铺满腐叶的泥土传来规律的、细微的震颤。不是地震那种无序的摇晃,而是极其规律的、带着某种“意图”的脉动。
“有东西。”她低声道,没抬头,目光依旧盯着地面,像要透过厚厚的腐叶层,看清底下到底是什么。
薛驼子也感觉到了,脸色一变,拄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地脉在动……不是自然的地气流转,是……有活物在地下移动。”
玄真子将背上的火种往上托了托,凝神感知片刻,眉头紧皱:“它被惊动了。是刚才破除禁制时,我的火焰渗入地脉,惊醒了它。”
“什么东西能在这种地方长年蛰伏?”薛驼子啐了一口,“还偏偏挑这个时候醒……”
话没说完,地面忽然剧烈一颤!
不是之前的规律脉动,而是毫无预兆的、猛烈的摇晃!像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狠狠翻了个身!
三人站立不稳,玉笋单膝跪地,左手撑住地面才没摔倒。玄真子踉跄后退,背上的火种差点滑落,被他死死拽住。薛驼子更惨,拐杖戳进松软的腐叶里,整个人朝前扑倒,脸朝下摔进落叶堆,啃了一嘴烂泥。
“呸呸!”他狼狈地爬起来,抹了把脸,“妈的……什么东西这么大动静?!”
震动只持续了三息,就停了。
山林重新恢复寂静。
但那股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
不是来自某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像整片山林都活了,无数双眼睛藏在树干后、藤蔓间、地缝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玉笋缓缓站起身,左手已经握住了柴刀刀柄。
她环顾四周。
树还是那些树,藤蔓还是那些藤蔓,腐叶层也还是软绵绵的,看不出异样。
但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那股微甜的花香,不知何时掺进了一丝极淡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不浓,但很清晰,像有人在不远处点燃了一小撮火药。
“硫磺……”薛驼子抽了抽鼻子,脸色更难看了,“这地方……难道连着地下火脉?”
话音未落,前方十丈外,地面忽然拱起一个小土包!
土包不大,只有膝盖高,但拱起的速度极快,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拼命往上钻!腐叶和泥土被顶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湿润的泥土,甚至能看到几条细长的、蚯蚓状的暗红色根须,在泥土表面一闪而逝。
土包拱到最高点,停住了。
然后,开始缓慢地、有节奏地……搏动。
像一颗埋在地里的、丑陋的心脏。
“退!”薛驼子厉喝一声,拄着拐杖就往后退。
但来不及了。
土包周围,地面接二连三地拱起!
一个,两个,三个……短短几息间,前方山道上,密密麻麻拱起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土包!小的只有拳头大,大的足有半人高,全都暗红色,湿漉漉的,表面布满细密的、类似血管的纹路,随着搏动一明一暗地泛着暗红色的微光。
更诡异的是,这些土包之间,地面开始龟裂。
不是地震造成的裂缝,而是像干涸的河床,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纵横交错的纹路。裂纹深处,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在缓缓流动,散发出浓烈的硫磺气味。
“地脉……被污染了。”玄真子盯着那些裂缝,声音低沉,“禁制的核心虽然被我净化,但这么多年,它抽取的污浊之气,已经渗进了地脉深处。现在禁制一破,那些污浊之气失去束缚,开始反涌……惊醒了沉睡在地脉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薛驼子一边后退一边问。
“不知道。”玄真子摇头,“但肯定不是善类。”
正说着,距离最近的一个土包,忽然“噗”地一声,裂开了一道口子。
不是炸开,而是像熟透的果实自然绽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胶质的内瓤。内瓤表面,布满了细密的、不断蠕动的“绒毛”,绒毛尖端,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滴落在泥土上,立刻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一缕极淡的、暗红色的烟雾,从裂口里飘出来。
烟雾很轻,随风飘散。
但玉笋看见烟雾飘过的瞬间,旁边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叶片迅速枯萎、发黑,树干表面也浮现出一层诡异的暗红色斑纹。
“毒瘴!”薛驼子立刻捂住口鼻,“快退!这玩意儿沾上就完蛋!”
三人转身就往后跑。
但刚跑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连串“噗噗噗”的裂开声!
所有土包,同时绽开!
暗红色的烟雾如同喷泉般涌出,迅速在空中弥漫、扩散,将整条山道笼罩在一片暗红色的、粘稠的雾霾里!
烟雾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腐烂,就连那些粗大的古树,树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剥落,露出底下同样暗红色的木质。
空气里的硫磺味,瞬间被一股浓烈的、甜腻中带着腐臭的怪味取代。
是微瘴。
但比雾隐村的微瘴浓度高出百倍,更具腐蚀性,也更……“活”。
玉笋能感觉到,烟雾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吸”。
每一次“呼吸”,烟雾就浓郁一分,扩散的范围就扩大一分。
“跑不掉了!”薛驼子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迅速逼近的暗红色雾霾,“这玩意儿蔓延太快!必须硬扛!”
他咬牙,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小皮囊,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液体胡乱洒在三人周围——是之前剩的那点“蚀骨水”,暗绿色的液体滴落在腐叶上,立刻冒出刺鼻的白烟,形成一小圈临时性的“隔离带”。
但烟雾显然不怕这个。
它们只是稍微停滞了一下,就继续涌来,甚至开始腐蚀“蚀骨水”形成的隔离带边缘!
“撑不了多久!”薛驼子脸色发白,“道爷我就剩这点家当了!”
玄真子将背上的火种解下来,交给玉笋:“抱着他,退到那棵大树后面去。”
他指的是旁边一棵格外粗壮、树皮已经大半变黑但还未完全剥落的古树。
玉笋接过火种,没动:“你要做什么?”
“试试‘淬毒之焰’。”玄真子盯着涌来的暗红色烟雾,右手掌心再次燃起焦糖色的火苗,“既然它们也是‘毒’,那就看看,是我的火炼毒快,还是它们的毒腐蚀快。”
他说着,向前迈了一步。
火苗在他掌心旋转、膨胀,青紫色的外焰与焦糖色的内焰交织,中心那丝近乎透明的白光再次亮起。
然后,他将火焰,缓缓推出。
不是扔出去,而是像推开一扇无形的门,让火焰在他身前铺开,形成一面薄薄的、半透明的火墙。
火墙高约一丈,宽三丈,刚好将三人护在后面。
暗红色的烟雾涌来,撞上火墙。
“嗤——!!!”
刺耳的灼烧声密集响起!
烟雾接触火焰的瞬间,立刻被焚烧、净化,化作缕缕灰黑色的烟,消散在空气中。但烟雾源源不断,前赴后继,疯狂地冲击着火墙。
火墙的光芒,开始闪烁、明灭不定。
玄真子额头的汗珠滚落,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刚刚消耗巨大,此刻强行催动“淬毒之焰”形成防护,负担极重。能撑多久,他自己也没底。
玉笋将火种放在树下,转身走到玄真子身边。
她伸出左手,按在他后心。
冰火之炁缓缓渡入,不是帮他催动火焰,而是护住他心脉,防止他力竭反噬。
玄真子侧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掌心的火焰,稳了些。
两人并肩而立。
火墙在暗红色烟雾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但始终,没有破。
薛驼子在后面看着,咬了咬牙,拄着拐杖走过来,也从怀里掏出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黄符纸——不是什么高级货色,只是最寻常的“驱邪符”,对付这种污浊之气多少有点用。
他将符纸贴在火墙内侧,又咬破手指,在符纸上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血印。
符纸亮起微弱的黄光,融入火墙。
火墙的光芒,又亮了一分。
三人就这么硬撑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暗红色的烟雾似乎无穷无尽,从地底不断涌出,疯狂冲击着火墙。火墙后的三人,脸色一个比一个白,气息一个比一个急促。
玉笋能感觉到,玄真子后心的肌肉在微微颤抖,那是力竭的征兆。她自己渡过去的冰火之炁,也快见底了。
这样下去,撑不过一炷香。
必须想办法,斩断源头。
她的目光,越过火墙,投向烟雾深处。
那些暗红色的土包,还在不断喷涌烟雾。而土包下方,那些龟裂的、流淌着暗红色液体的地缝,才是真正的源头。
如果能封住地缝……
她忽然松开按在玄真子后心的手,退后一步。
“撑住。”她低声道。
然后,她转身,快步走到那棵古树后,将昏迷的火种背起,用布带重新固定好。
接着,她拔出柴刀。
刀身在暗红色的烟雾映照下,泛起一层诡异的暗光。
她没有冲向火墙,而是……朝着旁边密林深处,疾冲而去!
“丫头?!”薛驼子惊呼,“你去哪儿?!”
玉笋没回答。
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浓密的树影中。
玄真子咬牙,将最后一点炁力灌入火墙。
火墙的光芒,再次稳定下来。
但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玉笋冲进密林,没有盲目乱闯。
她脚步极快,却异常轻盈,像一道影子,在粗大的树干间穿梭、折转。左手始终按着腰间柴刀,右手则虚按在地面,感应着地底传来的震动。
那股有节奏的脉动,还在持续。
来源,在东南方向。
她朝着那个方向,全力疾驰。
密林比山道更难走。藤蔓交错,树根盘结,腐叶层厚得能没到小腿。但她速度不减,柴刀不时挥出,将挡路的藤蔓斩断,身形如游鱼般在障碍间穿梭。
越往深处,那股硫磺味越浓。
地面也开始出现龟裂,暗红色的液体从裂缝里渗出,将腐叶层浸得湿滑粘稠。她不得不放慢脚步,小心避开那些裂缝。
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
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被“啃”出来的。
方圆十余丈的区域内,所有树木、藤蔓、甚至地面的腐叶层,都被腐蚀殆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暗红色的泥土。泥土表面布满龟裂,裂缝里,暗红色的液体像沸腾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而在这片开阔地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
坑洞直径约三丈,边缘参差不齐,像被什么巨兽硬生生从地底“拱”出来的。洞壁是暗红色的、湿漉漉的泥土,不断有粘稠的液体顺着洞壁往下淌。洞底深处,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粘稠的“水面”,正有节奏地起伏、涌动。
每一次起伏,都有一股浓烈的、暗红色的烟雾,从洞底喷涌而出,顺着坑洞冲上天空,再向四周弥漫。
这里,就是源头。
玉笋站在坑洞边缘,低头看着洞底那暗红色的“水面”。
那不是水。
是……“血”。
或者说,是某种类似血液的、由地脉污浊之气凝聚成的“精华”。
污浊到了极致,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生命”的活性。
她能感觉到,洞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水面”下缓缓游动。
很大。
很……古老。
她握紧柴刀,没有贸然靠近。
而是蹲下身,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薛驼子给的“驱虫粉”,撒在坑洞边缘。
粉末落在暗红色的泥土上,立刻冒出刺鼻的白烟,泥土表面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泡沫,像被强酸腐蚀。
有用。
但这点粉末,对于整个坑洞来说,杯水车薪。
她需要更直接、更彻底的方法。
玉笋站起身,后退几步,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然后,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缕近乎枯竭的冰火之炁。
丹田深处,那丝微弱的火苗,被她强行“唤醒”。
不是“淬毒之焰”,而是她自己的、最本源的冰火之炁。
她将这股炁息,缓缓注入柴刀。
刀身开始发光。
青白色的寒光与焦糖色的火光交织,沿着刀脊流淌,最终汇聚在刀尖。
刀尖处,亮起一点极其刺眼的、近乎纯白的光芒。
那是冰与火极致压缩、融合后,诞生的、最纯粹的“毁灭”之力。
玉笋睁开眼。
瞳孔深处,也映着那点纯白的光。
她双手握刀,举过头顶。
然后,朝着坑洞正中央,全力斩下!
刀光落下,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一声极轻微的“嗤”,像烧红的刀子切入黄油。
纯白的光,没入了暗红色的“水面”。
然后,炸开。
不是爆炸,而是……“净化”。
纯白的光芒像水波般扩散,所过之处,暗红色的“水面”迅速变淡、变清,粘稠的液体化为清水,污浊的气息被彻底涤荡。
洞底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痛苦的嘶吼。
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的“震动”。
玉笋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但她没停。
刀光持续下落,纯白的光芒越来越盛,将整个坑洞都映得如同白昼。
暗红色的“水面”,终于彻底消失了。
坑洞底部,露出暗青色的、坚硬的岩石。岩石表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的纹路——那是污浊之气常年侵蚀留下的“疤痕”。
而在岩石正中央,嵌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的“石头”。
石头表面光滑,像被打磨过,内部隐约能看到暗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动,散发出微弱但纯粹的生命气息。
不是污浊之气。
而是……被净化、提纯后的“地脉精粹”。
玉笋盯着那块石头,瞳孔微缩。
这东西,她见过。
在碧波潭底,悬壶令碎片周围,就萦绕着类似的气息——虽然色泽、质地完全不同,但那种“本源”的感觉,很像。
难道……
她来不及细想,坑洞周围的土地,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有节奏的脉动,而是狂乱的、近乎“暴怒”的震颤!
洞壁开始崩塌,暗红色的泥土大片大片滑落,整个坑洞都在迅速扩大、加深!
地底深处那个东西,被彻底激怒了!
玉笋立刻后退,转身就朝来路疾冲!
身后,坑洞方向传来一声比之前更清晰、更恐怖的嘶吼!
紧接着,整片开阔地的地面,轰然塌陷!
一个巨大的、暗红色的“头颅”,从地底缓缓钻了出来!
不,不是头颅。
是……某种植物的“根茎”。
粗大得如同千年古树的树干,表面布满暗红色的、湿漉漉的“鳞片”,鳞片缝隙里渗出粘稠的液体。根茎顶端,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巨大的、布满细密“牙齿”的“口器”。
口器张开,喷出浓烈的、暗红色的烟雾,烟雾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腐蚀得发出“滋滋”的声响!
玉笋头也不回,全力狂奔。
她能感觉到,那东西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她背上。
不是眼睛,是某种更原始的、基于“气息”的锁定。
它要吞了她。
吞掉她体内那缕纯净的冰火之炁,吞掉她手中柴刀残留的纯白光芒,吞掉一切能“净化”它的东西。
前方,密林边缘已经在望。
但身后的“根茎”,追得更快!
它像一条巨大的、暗红色的蟒蛇,在地面快速“游动”,所过之处,树木倒塌,泥土翻卷,留下一道宽阔的、被腐蚀的“路径”!
距离,在迅速拉近!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玉笋甚至能闻到身后传来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硫磺腐臭味!
她咬紧牙关,将最后一点炁力灌入双腿,速度再次提升!
五丈!
三丈!
前方,就是她离开时的那片山道!
火墙的光芒,已经黯淡到近乎熄灭。
玄真子单膝跪地,嘴角溢血,但双手依旧死死撑着火墙。薛驼子瘫坐在他身后,脸色惨白,显然也已经力竭。
玉笋冲出密林,朝着火墙方向厉喝:“闪开!!”
玄真子猛地抬头,看见她身后那条恐怖的暗红色根茎,瞳孔骤缩!
他毫不犹豫,双手一收,火墙瞬间熄灭!
几乎就在火墙消失的同时,玉笋的身影从他们身边掠过,而那条暗红色的根茎,也紧跟着冲出了密林,张着巨大的口器,朝着三人狠狠噬来!
玄真子抬手,掌心最后一点焦糖色火焰燃起,就要拼死一搏。
但玉笋比他更快。
她在掠过三人的瞬间,猛地转身,将背上的火种朝玄真子扔去:“接住!”
然后,她迎着那条根茎,冲了上去!
不是用刀。
而是……张开双臂。
像要拥抱。
根茎的口器,瞬间将她吞没。
“玉笋——!!!”
玄真子的嘶吼,响彻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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