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若是半夜被急令叫醒的。
送信的是萧逐渊身边一个暗卫，浑身冰冷得像裹了冰碴子，嘴唇冻得发紫，话都说不利索，手里却紧紧地抱着那个铁皮包角木箱。
“世子爷说……请夫人……务必亲自去一趟……庄园……冰窖……尸体……”暗卫喘着粗气，把箱子小心放在桌上，“还有这个……世子爷说，天塌下来也要原样送到您手里。”
时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冰窖？尸体？萧逐渊亲自让她去？
她没多问，立刻让青穗准备最厚实的衣裳、全套验尸工具和药物，又点了检视司最老练的仵作和几个胆大心细的差役。不到半个时辰，一小队人马就顶着夜风，冲出城门，直奔西郊深山。
雪下得铺天盖地，路几乎看不见。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疾驰，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和狂风撕扯车厢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头莫名发慌。时若怀里抱着那个冰冷的木箱，心里一直在想：萧逐渊那边……到底发现了什么？
赶到归云坞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庄园外戒备森严，龙骧卫的士兵如钉子般立在风雪里，看见时若的马车，才让开一条路。萧逐渊就站在主屋前的台阶上，身上落了一层雪，肩头的狐裘大氅在寒风里猎猎作响。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看见时若下车，他大步迎上来，什么寒暄都没说，只简短道：“来了？跟我来。”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厚斗篷给时若披上，又塞给她一个暖手铜炉，然后转身带路，走向庄园深处那间不起眼的柴房。
时若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出的脚印。柴房门开着，里面火把通明，人影幢幢。看到那个向下的黑洞洞入口和扑面而来的阴寒气息时，饶是她早有准备，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下面……有点冷，也……不太好。”萧逐渊侧身让她先进，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有个准备。”
时若点点头，紧了紧斗篷，接过一支火把，当先走下石阶，萧逐渊紧随其后。
越往下，温度越低，空气里那股子怪味也越来越浓。时若用浸了药汁的棉布捂住口鼻，但那股味道还是无孔不入。
终于下到底，眼前豁然开朗。就着火把的光亮，眼前看到的都是冰窖和棺材，饶是时若见过不少凶案现场，此刻也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这哪里是庄园地窖，分明是个乱葬岗！
萧逐渊走到她身边，声音在空旷阴冷的洞穴里显得有些空：“棺材里的，都死了有些日子了，最早的可能有几年。冰窖里这几具，还新鲜些，是近几个月甚至几周内死的。孩子在这里待过，”他指了指角落那些散落的孩童衣物，“但已经转移了。我们到之前，这里的人刚撤走不久。”
时若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些可怖的场景上移开，看向萧逐渊：“让我来，不止是看这些吧？”
萧逐渊没说话，只是走到冰窖前，示意手下将一具冻得僵硬的尸体小心抬出来，放在旁边早已铺好的油布上。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面庞扭曲，身上有多处瘀伤和锐器伤，颈部有清晰的勒痕。
“认得他吗？”萧逐渊问。
时若蹲下身，凑近仔细查看。火光下，那人的五官渐渐清晰……她脑中电光一闪，猛地抬起头：“这是……去年兵部上报失踪的一个文书小吏？姓刘？我记得卷宗里说，他失踪前正在整理一批西域军务的旧档，里面有些涉及……睿亲王当年的军需调度！”
“对。”萧逐渊眼神冰冷，“不只是他。冰窖里另外两具，一个是睿亲王倒台后‘暴病而亡’的户部老主事，另一个是京郊一个知道点内情、总想敲诈一笔的破落乡绅。棺材里那些，身份还没完全确认，但恐怕也都和睿亲王的旧事脱不了干系。”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他们不是简单的灭口。你看这里，”他指着尸体手腕和脚踝处深可见骨的捆绑伤，“有反复捆绑松开的痕迹，指甲缝里有挣扎时抠下的墙灰和……这种红土。”他捏起一点从尸体指甲缝里提取的暗红色土渣，“和红砖窑、慈恩寺发现的，很像。还有这里，”他指向尸体耳后一个已经发黑的针孔，“我怀疑，他们在死前，被长期囚禁、审讯，甚至……试药。”
试药？！时若心头一震。是“蓝梦”？还是其他更歹毒的东西？
“我需要时间详细检验。”时若站起身，神色凝重，“每一具尸体，都要。死亡时间、死因、生前遭遇、体内有无药物残留……还有这些土壤样本，需要和之前发现的做精细比对。这可能需要好几天。”
“我们没有几天了。”萧逐渊摇头，指向那个被搬出来的木箱，“你先看看那个。”
时若走过去，打开木箱。当她的手触到那本“金账册”，翻开第一页时，她瞬时呆住，一页页看下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这哪里是账册？这是一部罪恶编年史，是一张笼罩朝野二十年的巨网！
“看明白了吗？”萧逐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们不仅想复辟，他们想彻底搅乱这个天下，用阴谋、药物、火器和无数人命做垫脚石。元夕，就是他们选定的‘吉日’。”
时若猛地合上册子，胸口剧烈起伏。她终于明白萧逐渊为什么十万火急叫她来，又为什么说时间不多了。
光有这份账册，或许能定罪，但不足以在朝堂上形成摧枯拉朽的碾压之势。那些隐藏的盟友、被裹挟的官员、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可能会质疑、会反驳、会试图将水搅浑。
但……如果加上这些尸体呢？
如果她能证明，这些人都是被睿亲王余孽用相同的手段囚禁、折磨、灭口？如果她能证明，从红砖窑到慈恩寺再到这归云坞，用的土壤、药物、手法一脉相承？如果她能证明，这个庞大的阴谋网络，早已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
那就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人神共愤的滔天罪孽！
“我明白了。”时若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犀利，“给我一天一夜。不，十二个时辰。我需要人手，大量的炭火、热水、干净的布、还有……信得过的记录文吏。”
“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萧逐渊毫不犹豫，“这个庄园现在我说了算。卢统领在外面，京城里的协调，我也会安排。”
“还有，”时若补充道，“立刻派人，秘密将这里的情况和账册摘要，急报陛下。元夕就在眼前，京城的防卫，必须立刻、彻底地动起来！”
“已经派了。”萧逐渊点头，“龙骧卫的副统领拿着我的亲笔信和账册抄本，此刻应该已经到宫门外了。”
两人不再多言，立刻分头行动。
萧逐渊走出地下冰窖，来到地面上。他召来卢统领和几个心腹将领，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
一队人，立刻在庄园内搭建临时工棚，升起足够的炭火，准备热水和所需物资。
一队人，持他的令牌，火速回城，以“协查旧案”和“加强元夕防卫演练”为名，调动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可靠力量，按照账册名单和时若之前筛查的庄园信息，对京城内外所有可疑地点，实施不动声色的监控和包围。一旦收到命令，立刻抓捕。
一队人，散入周边山村野店，探听最近有无异常车队或人员经过，尤其是携带孩童的。
而他本人，则坐镇庄园，一边等待宫里的消息，一边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地下冰窖里，则是另一番紧张景象。时若带着仵作和差役，点起了更多的火把和炭盆，驱散一些寒意。她换上了特制的加厚罩衣和手套，蒙着口鼻，开始对冰窖里的三具“新鲜”尸体进行详细勘验。
测量、记录、提取样本、检查伤痕、剖验……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她不时停下来，用带来的简易工具对提取的土壤、血液、胃容物进行初步测试。文吏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她的每一个发现和推断。
“尸体一，男性，三十许。体表多处新旧不一的瘀伤及锐器划伤，符合长期囚禁虐待特征。颈部环形索沟，为生前缢勒致死。指甲缝内提取物，经初步比对，与红砖窑暗红色窑土成分高度相似。胃内容物检出微量未知苦味晶体，疑似药物残留，需进一步化验……”
“尸体二，男性，五十许。左臂陈旧性骨折畸形愈合，与户部老主事柳某十年前坠马伤记录吻合。舌骨断裂，窒息征象明显，疑似扼颈致死。衣物纤维中检出少量罕见的靛青色矿物颗粒，产地待查……”
“尸体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炭火噼啪，笔尖沙沙。冰窖里的空气混浊不堪，但没有人抱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跟时间赛跑。
地面上，萧逐渊收到了第一波回报：京城内，五城兵马司已经不动声色地控制了名单上几位中低层官员的宅邸外围，并加强了对各城门、灯会主要区域的巡逻。京郊另外两处庄园也已确认控制，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匆忙撤离的痕迹。
宫里也传来了消息，只有短短一句：“陛下已悉知，按既定方略办，务求元夕安稳。”
这就是放手去干，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萧逐渊看向地下冰窖的入口，眼神深沉。时若还在下面，与那些沉默的死者对话，挖掘着最后的真相。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云雪吞没，夜色再次降临时，时若终于从地窖里走了上来。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验状和记录。
“怎么样？”萧逐渊立刻迎上去。
时若将手中的纸递给他，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可以了。死亡时间、关联伤痕、土壤同源、药物痕迹、还有从一具尸体贴身藏匿的蜡丸里找到的、指认赵德海和黑石寨巫师的血书……所有证据，全部指向同一个源头——睿亲王及其余孽，长达二十年的阴谋。”
她顿了顿，看着萧逐渊：“加上你手里的账册和名单，铁证如山。足够在任何人面前，砸碎他们所有的谎言和侥幸。”
萧逐渊接过那沓沉甸甸的纸，快速翻看着上面条理清晰的记录。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万家灯火已经开始次第点亮，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元夕佳节。
“风起了。”他低声说，然后看向时若，目光坚定，“明日，该清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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