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夜的京城,亮得有点晃眼睛。
大雪片子不知啥时候停了,风也小了下去。满城的灯笼、烛火、还有临时架起来的那些亮闪闪的灯楼,把整座城都照得暖融融的。街上挤满了人,小娃儿举着兔子灯、荷花灯,泥鳅似的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冰糖葫芦的甜味、炸糕的油香、还有脂粉头油的气味,都萦绕在空气中。
谁也没觉得,这热闹底下,有什么不一样。
只有那些混在人群里的兵,眼睛不停扫视周围。几个最容易扎堆看热闹的街口、桥头,不知咋的,地面总是“恰好”有点油渍或者水渍,穿着号衣的“差爷”们客气地把人往旁边请一请,说着“小心地滑,诸位多担待”。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神色紧张、怀里鼓囊囊的汉子,还没挤到人堆中间,就被“热心”的街坊或者“问路”的外乡人,“不经意”地挡了道,引开了。
皇宫高高的角楼上,皇帝披着件厚厚的黑狐裘,背着手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这片流光溢彩的城池。
高公公悄没声息地挪过来,压着嗓子:“万岁爷,辅国公世子和时郎中到了,在外头候着。三司的几位大人,也按您的吩咐,在偏殿里喝茶呢。”
皇帝“嗯”了一声,那声音又低又缓,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宣他们进来吧。”他说完,又补了一句,“让三司的人也过来,一起听听。”
养心殿东暖阁,炭火烧得足,萧逐渊和时若一前一后进来,在御案前头站定。两人中间的长条案上,东西摆得齐整,最显眼的是那本厚墩墩的“金账册”,封皮都有点卷边了。旁边是一沓墨迹才刚干透、按着好些个红指头印的口供纸,再旁边,是更厚的一摞,那是时若熬了整整一天一宿弄出来的验尸格目、证物单子,纸页边角都被翻得起了毛。几样零碎却要命的物件摆在最前头:黑沉沉的睿亲王私令,刻着古怪花纹的骨符,几个小瓷瓶里装着不同颜色的土,还有用油纸小心包着的、从尸体里取出来的可疑药渣子。
皇帝的目光,慢悠悠地从这些东西上扫过去,最后停在萧逐渊和时若脸上。他没立刻说话,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噼啪”一下的轻响,还有几个人极力放轻的呼吸声。
“辛苦你们了。”皇帝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甚至有点平淡,可砸在这寂静里,字字都沉,“比朕料想的,快,也干净。”
萧逐渊和时若同时躬身:“臣等分内之事。”
皇帝摆摆手,踱到案前,随手拿起那摞验尸格目,翻开。纸页沙沙响,他看得不快,一页,两页……手指有时候在某一行字上停一下。那上面写的全是冷冰冰的尺寸、颜色、痕迹、推断,可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幅幅血淋淋的、发生在黑暗角落里的惨景。
看着看着,皇帝嘴角往下沉了沉。他“啪”一声合上格目,抬起头,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看着萧逐渊:“逐渊,你亲眼见的。依你看,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的,除了已经烂了的睿亲王,还有谁在背后扇阴风?那个娃娃,又给弄到哪个耗子洞去了?”
萧逐渊上前半步,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回陛下,此番作乱的根子,还是睿亲王生前攒下的那些家底——不要命的死士,见不得光的钱财路子,加上他笼络的江湖混子和边地蛮子。赵德海是管事,跑腿张罗。要说背后还有更大的官儿直接扯线……”他顿了顿,“眼下确凿的证据还没抓到,但账册上那些人,知情不报的绝不在少数。”
他喘口气,继续道:“至于那孩子……归云坞地窖里的痕迹是热的,我们到之前,顶多两个时辰,人才被从密道弄走,十有八九是奔西南去了。黑石寨跟他们勾得紧,那边山高林密,好藏人。那娃娃年纪小,是那些余孽心里头的念想,也是以后的祸根。臣以为,一面明发文书,让西南各州县严查生面孔;另一面……得派绝对信得过的好手,暗中缀上去,活要见人,……也得有个妥当的处置。”
皇帝听他说完,脸上没什么表示,只“唔”了一声,目光转向时若:“时卿,你用验尸查案的法子,把这几处散着的案子都联系在了一起。你觉得,你弄出来的这些……东西,”他手指在案上那堆证据上虚虚划了一圈,“拿到朝堂上,能让那些心里有鬼的、打着别样算盘的,闭上嘴吗?”
时若抬起眼,迎上皇帝的目光。她嗓子有点干,清了清,才开口,声音不大,却稳当:“回陛下,臣所呈,皆可复验。伤怎么来的,土是哪儿来的,药是什么成分,笔迹印信是真是假,都有法子一件件对证。红砖窑、赌坊、慈恩寺、归云坞,四个地方找到的东西,互相都能搭上,都指向同一伙人。这不是一个两个人说了算,是实打实的物证连成了链子。”她停了一下,语气更缓,却更沉,“在实实在在的证据面前,任他口吐莲花,也是枉然。至于朝堂之上……”
她略一低头:“臣只将勘验所见,据实回禀。是非曲直,陛下与列位大人明察秋毫,自有圣断。”
皇帝看着她,半晌没说话。暖阁里静得让人心慌。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走回御座后头,坐下。
“账册上的人,该抓的,龙骧卫和锦衣卫已经动手了。”皇帝的声音重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元夕过完,这朝堂上的乌烟瘴气,也该好好扫一扫了。”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这案子你二人从头跟到尾,功劳苦劳,朕心里有数。明日大朝会,朕会给你们,也给天下人,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他特意看向时若,“时卿,你那些验状、分析,再理一理,备得周全些。明天,朕要你站在满朝文武面前,亲口说。可能办到?”
时若心口猛地一跳,旋即稳下来。她知道,这不光是让她陈述案情,这是要把她,把她所代表的这套“凭证据说话”的章程,推到所有人眼前,将这已经烂了的腐肉一刀刀割除。
“臣,”她深吸一口气,躬身到底,“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退下吧。好好预备。”皇帝挥了挥手,似乎也有些倦了。
“臣等告退。”
退出暖阁,厚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暖热关在了里面。长长宫道上的冷风猛地灌过来,激得时若打了个哆嗦,脑子却骤然清醒了不少。
宫灯在风里摇摇晃晃,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缩短,纠缠在地上薄薄的残雪里。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格外清晰。
两人并排走着,一时都没说话。快到宫门那段路,灯笼稀了,光线暗下来。萧逐渊忽然放慢了脚步。
“心里头……怕不怕?”他问,声音压得低,混在风里,几乎听不清。
时若知道他在问什么。明天,金銮殿,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心思各异的人,她要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掰开、揉碎、品出不同的味道来。质疑、刁难,都不会少。
“有点。”她老实承认,夜风把她额前一点碎发吹起来,痒痒的。她抬手拨开,声音也轻,“但更多是觉得……该到头了。红砖窑里累死苦死的人,冰窖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尸首,还有以后……不能再让同样的事,在哪个阴暗角落又冒出来。”
萧逐渊侧过脸看她。昏暗光线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劲儿。他忽然觉得,这一路惊险过来,她早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盯着护着的小姑娘了,她有她的路,她的法子,她的坚持。
“明天,我就在你旁边。”他说,不是安慰,也不是承诺,就是平平常常一句话,“你只管照实说你查到的。别的,有我。”
时若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有些话,不用多说。
宫门就在眼前了,守门的侍卫持戟而立,像两尊黑铁的雕像。各自的马车候在门外,灯笼在风里晃着晕黄的光。
萧逐渊扶着她上了车,手在她胳膊肘那儿托了一把,很快松开。放下厚棉帘子前,他顿了顿,低声道:“回去什么都别想,泡个热水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一起面对。”
棉帘落下,隔开了他的脸。马车轻轻一晃,轱辘转动起来,碾着青石板路上的冰雪,声音渐渐远去。
萧逐渊站在原地,看着那盏挂在车檐下的气死风灯,在街角拐弯处晃了一下,不见了。他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府。”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眼前晃过的,却不是府里温暖的炭火和床铺,而是明日天色大亮时,那肃穆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金銮殿,和即将在那里上演的、不见血却可能更凶险的厮杀。
他和她,都没退路,也都不想退。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飘了起来,细细的,密密的,落在车顶上,沙沙轻响。这京城元夕的热闹喧嚣,被厚厚的车帘隔在外头,只剩下一片行进中的宁静。
马车驶过积雪的街道,朝着辅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只是那时映亮金銮殿的,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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