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春光》
小来的咳嗽声从卧室传来,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枯枝。来来放下手里的抹布,快步走进去。女儿蜷缩在被子下,只露出半张小脸,烧得通红。
“妈妈,我嗓子疼。”小来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来来摸摸女儿的额头,还是烫。这已经是第七天了。流感像粘稠的沥青,黏住了这个家,黏住了时间。桌上堆着没洗的碗筷,地上散落着小来的玩具和绘本,沙发上搭着来不及叠的衣服——连续一周的居家护理,让这个原本就不大的家像经历了一场微型风暴。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幼儿园的班主任李老师。
“小来妈妈,小来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还有点低烧,咳嗽。”来来压低声音,瞥了一眼卧室方向,“估计还得休息两天。”
“孩子们都想她了。”李老师的声音温柔,“学校最近组织了家访,对生病缺课的孩子上门慰问。你看明天方便吗?我们想去看看小来。”
来来心脏猛地一跳。她环视四周——茶几上积着灰,厨房水槽堆满了,地板上还粘着昨天打翻的梨汁渍。
“啊,不用不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家里太乱了,真的,乱得不成样子。小来也需要静养,怕传染给你们……”
“我们做好防护的。”李老师说,“主要是想让孩子感受到学校的关心。”
“真的不用了李老师,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来来的语速越来越快,“等小来好了,我们马上去学校。真的,别麻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好吧,你好好照顾孩子,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
挂了电话,来来靠在墙上,长长舒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老陈下班回来时,她还在擦地板。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
“怎么又打扫?小来还没好透,你别累着了。”老陈放下公文包。
“李老师说要家访。”来来头也不抬,“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家访不是挺好的吗?”
“你看看这个家。”来来直起身,用下巴点了点四周,“能见人吗?”
老陈环视一圈:“不就是乱点吗?谁家没个乱的时候。”
“你不懂。”来来继续擦地,动作有点发狠,“小来同班那些孩子家里,哪个不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上次送小来上学,我看见王梓涵妈妈穿得像去参加宴会,人家家里肯定是样板间。”
“你想多了。”老陈脱下外套,“老师是来看孩子的,又不是来检查卫生。”
来来没接话。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老师来家访的前一晚,母亲会把整个家翻个底朝天地打扫,连窗户缝都要擦三遍。父亲会抱怨:“至于吗?”母亲总是说:“不能让老师觉得我们家邋遢,看不起孩子。”
那种紧张感,像遗传病一样传给了她。
夜里,小来又发起低烧。来来喂完药,抱着女儿在客厅里慢慢走。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她看着满屋狼藉,突然有点后悔——也许该让老师来的,至少小来能高兴高兴。
第二天一早,电话又响了。是幼儿园的园长。
“小来妈妈,听李老师说你们婉拒了家访。”园长的声音亲切但透着不容置疑,“我们理解家长可能有所顾虑,但这次家访是区教育局统一安排的,要对每个生病缺课的孩子进行关爱记录。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就到楼下看看,不进门,给孩子送个小礼物?”
来来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区教育局统一安排——这个理由太正式,她找不到推托的说辞。
“那……那好吧。”她听见自己说,“几点?”
“十点左右,大概待五分钟。”
挂了电话,来来像上了发条一样跳起来。九点十分,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老陈!快帮我收拾!”
老陈从卫生间出来,嘴里还叼着牙刷:“不是说不让上楼吗?”
“到楼下也要见人啊!”来来已经开始往沙发上的衣服,“我总不能穿着睡衣拖鞋下去吧?还有这头发,三天没洗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这个家经历了一场旋风式整理。衣服全部塞进衣柜(来不及叠),碗筷堆进洗碗机(塞不下的藏在烤箱里),玩具扫进收纳箱(盖子盖不上就用脚踩),地板匆匆拖了一遍(水渍都没干)。九点五十,来来冲进卫生间洗头,吹风机开到最大档。
十点整,门铃没响。来来松了口气,看来老师们很准时。她换上唯一一件看起来还算得体的针织衫,对着镜子梳头。镜中的女人眼袋深重,头发因为匆忙吹干而毛躁。
十点零五,手机响了。
“小来妈妈,我们到楼下了。您方便下来吗?”
“马上!马上下来!”
来来抓起钥匙,想了想又折返,从果盘里抓了几个苹果——空手下去总觉得不合适。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老陈抱着小来站在客厅,女儿软软地靠在爸爸肩头,小脸烧得通红。
“我很快回来。”她说,像是在对自己许诺。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来来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对着电梯里的不锈钢墙面检查仪容,发现自己针织衫上有一块不起眼的污渍——可能是昨天喂小来吃饭时溅上的梨汤。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来来看见三位老师站在单元门外——李老师、配班王老师,还有园长。她们都穿着整洁的工装,手里提着印有幼儿园logo的礼品袋,在春日的阳光里站成一排美好的风景。
“园长好,李老师好,王老师好。”来来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尖。
“小来妈妈,打扰了。”园长微笑着迎上来,“小来怎么样了?”
“还……还有点烧。”来来把苹果往前递了递,“吃、吃苹果吗?我刚洗的。”
话一出口她就想咬舌头。苹果上还带着水珠,在塑料袋里泛着尴尬的光。
老师们明显愣了一下。李老师最先反应过来,接过塑料袋:“谢谢您,太客气了。这是我们给小准备的一点心意——”她把礼品袋递给来来,“有小朋友们的祝福卡片,还有一本绘本。”
来来接过袋子,手指碰到李老师的手,冰凉。她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小来很想念同学们。”她努力组织语言,“每天都在问什么时候能去幼儿园。”
“孩子们也很想她。”王老师说,“特别是她同桌的朵朵,每天都要问‘小来什么时候回来’。”
阳光很好,照得来来的脸发热。她注意到园长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她的肩膀,投向单元门内。那里堆着几辆邻居的自行车,其中一辆后座上还夹着个破旧的儿童座椅。
“那个……要不上去坐坐?”来来脱口而出,说完就想打自己一巴掌。
“不用不用,不是说好了不上楼嘛。”园长收回目光,笑容依旧得体,“看到您我们就放心了。小来有您这样细心照顾,一定很快就能康复。”
“是……是啊。”来来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僵了,“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接下来的对话像走过场。老师们问了小来的症状、用药情况、饮食睡眠,来来机械地回答着,大脑一片空白。她看见李老师的目光时不时飘向她身后——那里是楼道,地上有不知谁家孩子掉的一块饼干,已经被人踩碎了,黏在瓷砖上。
“那就不多打扰了。”园长看了眼手表,“小来妈妈,您快上去吧,孩子还需要照顾。”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们。”来来如蒙大赦。
“等小来完全康复了,欢迎随时返校。”李老师补充道,“缺的课我们会安排补上,您不用担心。”
“谢谢,谢谢。”
老师们转身离开。来来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小区拐角,这才长舒一口气。腿有点软,她靠在单元门上,感觉到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小片。
上楼时,她在电梯里看着手中精致的礼品袋,又看看另一只手里那个装着苹果的廉价塑料袋,突然觉得无比荒谬。她为什么要送苹果?为什么不事先想好说什么?为什么紧张得像第一次见老师的小学生?
门开了,老陈抱着小来站在玄关。
“走了?”他问。
“走了。”来来把礼品袋放在鞋柜上,脱下外套,发现腋下已经湿了两片深色的痕迹。
小来伸出手要礼品袋。来来打开,里面有一叠手工卡片,用稚嫩的笔画写着“小来快点好”;一本新的绘本《勇敢的小口罩》;还有一小盒幼儿园自制的小饼干。
“妈妈,我想去幼儿园。”小来看着卡片说。
“等你好了就去。”来来抱起女儿,感觉她又轻了些。
下午,来来在阳台上晾衣服时,看见楼下花园里有几个妈妈带着孩子玩耍。她们穿着休闲但得体,孩子们的衣服干净整洁。其中一个妈妈看见了她,笑着挥了挥手。
来来也挥手回应,然后迅速退回了窗帘后。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楼下的表现——语无伦次,送苹果,汗流浃背。老师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个家长很奇怪?会不会因此对小来有看法?
“别想了。”老陈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人家老师就是工作,哪有那么多想法。”
“你怎么知道?”来来接过水杯,“上次家长会,王梓涵妈妈和老师聊了半个小时,听说她经常请老师吃饭。”
“所以呢?”
“所以人家老师自然会对她孩子更上心啊。”
老陈摇摇头,没再说话。
夜里,小来睡下后,来来打开那叠祝福卡片。卡片是用彩色卡纸做的,有些剪成了花朵形状,有些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和笑脸。每张上面都有名字:朵朵、乐乐、轩轩……小来一个个念出来,眼睛亮亮的。
“妈妈,我想他们了。”
“妈妈知道。”来来摸摸女儿的头,“等你好了,妈妈给你做小饼干,你带去分给小朋友们,好不好?”
“好!”
老陈洗完澡出来,看见茶几上的卡片:“老师们挺用心的。”
“是啊。”来来顿了顿,“我今天是不是特别丢人?”
“丢什么人?”老陈在她旁边坐下,“正常反应。谁被突然袭击不紧张?”
“不是突然袭击,是我自己没准备好。”来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小时候,每次老师家访,我妈都如临大敌。她会提前一周大扫除,把我所有的奖状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还要准备水果点心。我爸说,老师不是来检查卫生的,我妈就说,你不懂。”
“然后呢?”
“然后老师来了,待了二十分钟,喝了杯茶,夸我懂事。”来来苦笑,“老师一走,我妈就瘫在沙发上,说累死了。但她又说,值,因为老师会对孩子印象好。”
老陈握住她的手:“那是你妈的想法,不是你的。”
“可我今天做的,和我妈一模一样。”来来声音低下去,“我甚至更糟,至少我妈准备得很充分。”
“时代不一样了。”老陈说,“现在的老师没那么在意这些。”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也是家长啊。”老陈笑了,“你想想,你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会在意其他家长穿什么、家里怎么样吗?”
来来想了想,摇摇头。
“那不得了。”老陈拍拍她的手,“大家都很忙,没人那么关注别人。是你自己给自己压力。”
那天夜里,来来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站在楼下,但这次家里窗明几净,她穿着得体的衣服,从容地和老师们交谈。醒来时,天还没亮。她侧过身,看着身边熟睡的小来,女儿呼吸均匀,烧终于退了。
晨光熹微时,她做了一个决定。
上午九点,她给李老师发了条微信:“李老师,昨天匆忙,招待不周。小来烧退了,精神好多了。谢谢您和园长、王老师专程来看望,也谢谢小朋友们的卡片,小来特别喜欢。”
几分钟后,李老师回复了:“太好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小来康复最重要,其他都不重要。祝小来早日彻底康复!”
最后那句话让来来心里一动——其他都不重要。
是啊,其他都不重要。老师关心的是孩子的健康,不是家里的整洁,不是家长的谈吐,不是那些她焦虑了整整一天的细枝末节。
中午,她做了一顿像样的饭。小来吃了半碗粥,还啃了几口排骨。吃完饭,来来没有急着收拾,而是陪小来在阳台上晒太阳。春天的阳光暖而不烈,楼下花园里,玉兰花开了,粉白的花瓣在风里微微颤动。
“妈妈,我明天能去幼儿园吗?”小来问。
“再休息一天,好不好?彻底好了再去。”
“那好吧。”小来靠在她怀里,“妈妈,昨天老师来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来来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紧张?”
“爸爸说的。”小来仰起脸,“爸爸说,妈妈怕老师不喜欢我们。”
“不是不喜欢我们,是……”来来顿了顿,“是妈妈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妈妈已经很好了。”小来认真地说,“我生病的时候,妈妈都没睡觉。”
来来眼眶一热,抱紧了女儿。
下午,她开始慢慢收拾屋子。这次不急不躁,一件一件来。衣服叠好,碗洗干净,地板擦了两遍。收拾到书柜时,她翻出一本相册,里面有小来刚入园时的照片——背着大书包,站在幼儿园门口,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时候她也很紧张,担心小来不适应,担心她交不到朋友,担心她被欺负。但小来适应得很好,交到了朋友,每天都开开心心。
是她这个当妈的,一直没适应。
傍晚,老陈下班回来,看见整洁的家,吹了声口哨:“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想通了。”来来把最后一件衣服挂进衣柜,“家是给人住的,不是给人看的。乱就乱点,干净就干净点,我们自己舒服最重要。”
“早该这么想了。”老陈从背后抱住她,“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天紧张得连小来都感觉到了?”
来来身体一僵:“真的?”
“昨晚你睡着后,小来跟我说,妈妈最近不开心。”老陈的声音低下来,“她说,想快点好起来,这样妈妈就能开心了。”
来来转过身,把脸埋进丈夫胸口。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打湿了他的衬衫前襟。
“我真是个笨蛋。”
“不笨,只是太想当个完美妈妈了。”老陈拍拍她的背,“但世界上没有完美妈妈,只有尽力而为的妈妈。”
那天晚上,小来睡着后,来来坐在书桌前,写了一张卡片。卡片上画了一个笑脸,下面写着一行字:“谢谢老师们的关心,我快好了!——小来”
第二天,她带着这张卡片,牵着小来的手,去了幼儿园。在门口,她遇见了李老师。
“小来!你好了?”李老师惊喜地蹲下身。
“好了!”小来大声说,递上卡片,“谢谢老师。”
李老师接过卡片,眼睛弯成月牙:“真好看!快进去吧,小朋友们都等着你呢。”
小来蹦蹦跳跳地进去了。来来站在门口,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小来妈妈,”李老师轻声说,“其实那天,我们本来准备了一个小惊喜。”
“什么惊喜?”
“我们联系了小来同组的几个小朋友家长,想组织一次视频探病。”李老师笑了,“但你说不方便,我们就没提。后来园长说,那就去楼下看看,至少让孩子知道我们惦记着她。”
来来愣住了。
“所以你看,”李老师拍拍她的肩,“我们真的不在意外在那些东西。我们在意的,永远只有孩子。”
来来站在那里,春日阳光洒满全身,暖洋洋的。她想起自己这些天的焦虑、紧张、自我怀疑,突然觉得无比轻盈。
原来那些沉重的包袱,都是自己给自己背上的。而真正重要的事,其实一直很简单——孩子健康,孩子快乐,孩子知道有人爱她。
离开幼儿园时,来来在小区花园里坐了会儿。玉兰花开得更盛了,风吹过,几片花瓣飘落,落在她肩上。她拿起一片,对着阳光看,花瓣薄得透明,纹理清晰。
就像生活,其实不需要那么多复杂的粉饰。最本真的样子,就足够美了。
手机震动,是老陈发来的信息:“怎么样?顺利吗?”
来来回复:“很顺利。晚上我做饭,你想吃什么?”
“你做啥都行。对了,周末要不要请几个朋友来家里聚聚?家里好久没热闹了。”
来来看着这条信息,笑了。她回复:“好。家里可能有点乱,让他们别介意。”
“谁敢介意,以后就不请了。”
来来收起手机,站起身。春光正好,她决定走回家,慢慢走,不着急。
路上经过那棵玉兰树时,她又停下脚步。花开得那样盛大,那样不管不顾,就像生命本身,从不在意谁的目光。
她忽然觉得,也许下次老师再来家访,她可以坦然地打开门,说:“家里有点乱,请进。”
因为真实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样板间。而真正重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在表面。
春风拂面,带来远方的花香。来来深吸一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融化,又悄然生长。
那是一种久违的,轻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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