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根发丝都是春天》
四月的一个周三下午,来来终于做完了第三份报表。她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关掉电脑屏幕。办公室里的日光灯发出细微的嗡鸣,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成了蟹壳青。六点四十七分,她今天又差点错过接孩子的时间。
幼儿园门口只剩下零星几个家长。小来坐在保安室旁边的长椅上,两条小腿晃啊晃,手里捏着一张画纸。看见妈妈,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过来,只是站起身,小声说:“妈妈,你来了。”
“等很久了吗?”来来接过女儿的书包,沉甸甸的。
“王梓涵妈妈接她的时候,问我要不要一起走。”小来说,“我说不用,妈妈会来的。”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来来的心一下。她蹲下身想抱抱女儿,却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打印机墨粉和咖啡混合的味道——一天工作后的气味。小来顺从地让她抱了抱,但没有像以前那样搂住她的脖子。
回家的公交车上,小来一直看着窗外。来来想找点话说,大脑却一片空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想不起女儿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了——早晨送孩子时太匆忙,她只记得要带那份忘在家里的文件。
“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她终于问出一个标准问题。
“开心。”小来回答,眼睛还盯着窗外,“老师教我们唱歌了。”
“什么歌?”
“《春天在哪里》。”
“那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小来说,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来来感到一阵无力。这种无力感和工作上的疲惫不同,它更深,更黏稠,像某种缓慢流淌的胶质,填满了她和女儿之间的空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努力回想。好像就是从年初升职后,加班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晚,和小来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
晚饭是老陈做的。番茄炒蛋有点咸,米饭也煮得有点硬。来来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吃完了。餐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妈妈,明天要交手工课的材料。”小来突然说,“老师说需要纸筒、彩纸和胶水。”
“纸筒家里有吗?”来来问。
“用完了。上周做小望远镜都用掉了。”
“那妈妈明天给你买。”
“明天早上就要。”小来的声音更小了,“老师上周就说了。”
来来愣住了。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上周?上周她在做什么?哦,上周在赶那个该死的项目,连续加了四天班,周五晚上十点才到家,小来已经睡了。
“对不起,妈妈忘了。”她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小来摇摇头,继续扒着碗里的饭。她的刘海有点长了,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来来看着女儿,突然很想伸手帮她撩开头发,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饭后,小来自己去洗澡。来来坐在客厅沙发上,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突然觉得这个家安静得可怕。老陈在阳台上打电话,工作上的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来来还是能听出里面的烦躁。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工作群的消息。她条件反射地点开,看到老板发了个文件,要求明早九点前反馈。她叹了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
“妈妈,我洗好了。”小来穿着睡衣站在浴室门口,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过来,妈妈给你吹头发。”来来合上电脑。
小来搬来小凳子,坐在她腿间。来来插上吹风机,温热的风呼呼地吹出来。她拨开女儿的头发,手指穿过发丝,突然愣住了。
小来的头发什么时候长这么长了?发尾已经过了肩膀,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棕色光泽。记得上次给她剪头发还是去年秋天,那时头发才刚到耳下。这半年,她居然没注意到女儿的头发长了这么多。
“妈妈,烫。”小来说。
“哦,对不起。”来来把吹风机拿远了些。她仔细地看着小来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吹。发根处有些细小的绒毛,软软的,像初春草地上的新芽。发梢有些分叉了,该剪了。
“小来,妈妈周末带你去剪头发好不好?”她问。
“不要。”小来立刻说,“我要留长头发,像朵朵那样,可以扎辫子。”
朵朵是小来最好的朋友,有一头及腰的长发,每天变换着各种发型来幼儿园。
“可是长头发不好打理啊。”
“朵朵妈妈说,女孩子留长头发好看。”小来的声音闷闷的,“妈妈,你也是长头发。”
来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确实是长发,但总是随手扎个低马尾,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了。上次去理发店是什么时候?半年前?还是一年前?
吹风机继续工作着,来来看着女儿的后脑勺。小来的头型很圆,小时候她总爱亲这个地方,说像个小南瓜。现在这个小南瓜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会拒绝剪头发了。
“那妈妈给你梳漂亮的辫子。”她听见自己说。
“真的?”小来转过头,眼睛亮了一下,“妈妈会梳辫子吗?”
“当然会。”来来关掉吹风机,“妈妈小时候也留长头发,外婆每天给我梳不同的辫子。”
这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有多久没提起自己的母亲了。外婆去世三年了,小来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
“外婆梳的辫子好看吗?”
“好看。”来来拿起梳子,开始给小来梳头,“外婆会编蜈蚣辫、鱼骨辫,还会用彩色的头绳编出花样来。”
她试着回忆母亲的手法。手指有些生疏了,但肌肉记忆还在。她将小来的头发分成三股,开始编最基础的三股辫。小来安静地坐着,背挺得笔直。
“妈妈,你小时候也像我一样吗?”小来问。
“像你一样什么?”
“像我现在这样,坐在外婆腿中间,让外婆梳头发。”
来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是的,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每天早晨,母亲会坐在床边,她坐在母亲腿间的地板上,感受着梳子轻轻划过头皮的感觉。母亲会一边梳头一边哼歌,有时候是《茉莉花》,有时候是《东方红》。那些早晨的阳光,那些歌谣,那些梳齿接触头皮的触感——原来都还在记忆深处,只是被厚厚的尘埃覆盖了。
“嗯,妈妈小时候也是这样。”她轻声说。
辫子编好了,有些松散,但还算整齐。来来拿来镜子给小来看。小来左照照右照照,嘴角弯了起来。
“妈妈,明天我可以扎这个辫子去幼儿园吗?”
“可以啊。”来来说,“不过妈妈明天早上要开会,可能没时间给你梳。让爸爸帮你?”
小来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爸爸不会梳辫子。”
“那……”来来犹豫了一下,“那妈妈早点起来给你梳。”
“真的?”
“真的。”
小来笑了,真正的笑,眼睛弯成月牙。来来看着女儿的笑容,心里那层厚厚的疲惫突然裂开了一道缝。她有多久没看到小来这样笑了?
晚上九点,小来睡着了。来来坐在床边,没有马上离开。床头灯的光很柔和,照在小来的脸上。她仔细地看着女儿——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秀,嘴唇微微嘟着,睡得像个小天使。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来的头发。发丝柔软顺滑,带着儿童洗发水的甜香。她又摸了摸小来的脸颊,皮肤细腻得像最上等的丝绸。还有那小手,手指纤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是她上周日晚上剪的,唯一一件她记得做的事。
“我已经好久没认真看过小来了。”这个念头突然闯进脑海,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真的很久了。每天早晨像打仗一样送她上学,晚上匆匆忙忙接她回家,做饭、吃饭、洗澡、睡觉,周而复始。她看小来,像看一个待办事项列表上的项目:吃饭了吗?作业做了吗?洗澡了吗?睡觉了吗?但她没有真的“看”过她,没有看过她睫毛的长度,没有数过她笑起来时嘴角有几个小梨涡,没有注意到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可以编辫子了。
手机在客厅里响了。来来起身去接,是同事打来问工作的事。她站在阳台上说了二十分钟,挂掉电话时,夜风已经有些凉了。
老陈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水:“还在忙?”
“嗯,项目收尾,事情多。”来来接过水杯,温热透过陶瓷传到掌心。
“小来睡了?”
“睡了。”来来顿了顿,“老陈,你最近有好好看过小来吗?”
“什么意思?”
“就是……认真看她。看她的样子,听她说话,注意她的变化。”
老陈沉默了一会儿:“我每天都能看见她啊。”
“不是那种看见。”来来摇头,“是真正的‘看’。比如,你注意到她的头发长了很多吗?你注意到她最近不爱吃胡萝卜了吗?你注意到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摸耳朵吗?”
老陈愣住了。来来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他也没有。
“我们都太忙了。”老陈最后说。
“忙不是理由。”来来看着杯子里氤氲的热气,“我妈妈当年也很忙,厂里三班倒,但她每天都会给我梳头,都会听我说幼儿园的事。”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压力更大。”
“但孩子需要的一样没变。”来来放下水杯,“老陈,我今天给小来梳头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可能正在错过她的整个童年。”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先吓了一跳。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慌——是的,她正在错过。小来五岁了,很快就会六岁、七岁、十岁、十八岁。而她现在每天做的,只是确保孩子不饿着、不冻着、不出意外,仅此而已。至于小来心里在想什么,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梦想什么——她一概不知。
夜里,来来失眠了。她起身走到小来的房间,在女儿床边坐下。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小来的脸上。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她看到小来的眉毛像两条小小的月牙,看到她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看到她的嘴唇偶尔会动一下,像是在梦里说什么。她看到小来的手放在脸颊旁边,手指微微弯曲,像一朵半开的花。
这个孩子,这个从她身体里分离出来的生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长大。而她,这个应该最了解她的人,却像个陌生人一样错过了这个过程。
来来想起小来出生那天的情景。她在产房里挣扎了十个小时,当护士把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放在她胸口时,她哭得不能自已。那时候她发誓,要做一个最好的妈妈,要见证这个生命的每一刻成长。
誓言是什么时候被遗忘的呢?是在第一次加班到深夜的时候?是在第一次因为工作错过家长会的时候?还是在第一次用“妈妈很忙”来敷衍孩子问题的时候?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她今天终于坐下来,真正看着小来的时候,那种汹涌而来的爱意几乎让她窒息。她爱这个孩子,爱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呼吸。但这种爱被埋在了琐碎的生活和无穷的工作之下,已经很久没有浮出水面了。
第二天早晨,来来提前半小时起床。她轻轻叫醒小来,带她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她让小来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给她梳头。
“今天想梳什么辫子?”她问。
小来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说:“妈妈梳什么我都喜欢。”
来来想了想,决定尝试编一个鱼骨辫。她的手指还有些笨拙,编得很慢,但很认真。小来安静地坐着,从镜子里看着妈妈。
“妈妈,你昨天说外婆会梳很多种辫子。”小来说,“外婆也给你梳鱼骨辫吗?”
“梳过。”来来一边编一边说,“不过外婆编得比妈妈好多了。”
“那外婆现在在哪里?”
来来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外婆在天上,变成星星了。”
“像绘本里说的那样?”
“嗯,像绘本里说的那样。”
“那外婆能看到我们吗?”
“能。”来来继续编辫子,“外婆一定能看到小来,看到小来长这么大了,看到妈妈给小来梳辫子。”
辫子编好了,比昨天的好多了。来来拿来彩色头绳,在辫尾扎了一个蝴蝶结。小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笑得很开心。
“妈妈,今天朵朵一定会说我的辫子好看。”
“小来本来就好看。”来来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送小来去幼儿园的路上,来来牵着小来的手,走得很慢。晨光照在街道上,梧桐树的新叶嫩绿嫩绿的。她注意到小来走路时会故意踩地上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她小时候也爱玩的游戏。
“妈妈,你看那片叶子像什么?”小来指着一片特别大的梧桐叶。
“像……像一只手掌。”
“我觉得像公主的裙子。”小来说,“你看,这里宽宽的,是裙摆。”
来来仔细看了看,笑了:“真的,像公主的裙子。”
原来孩子的眼睛里,世界是另一个模样。
到了幼儿园门口,小来松开妈妈的手,但没有马上进去。她转过身,抱了抱来来:“妈妈,今天早点来接我好吗?”
“好,妈妈一定早点来。”来来承诺。
看着小来跑进幼儿园的背影,来来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掏出手机,给老板发了条消息:“王总,今天我想准时下班接孩子。工作我会安排好,明天一定补上。”
发完消息,她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原来说不并没有那么难,原来工作的缝隙里,是可以挤出时间给生活的。
那天下午五点,来来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她是第一个到的家长。小来看见她,眼睛一下子亮了,像两颗小星星。
“妈妈!你真的早来了!”
“妈妈答应你的呀。”来来接过女儿的书包,“今天在幼儿园开心吗?”
“开心!朵朵说我的辫子好看,老师也夸了。”小来叽叽喳喳地说,“下午手工课,我用纸筒做了个小房子,老师说要放在展示区……”
来来认真地听着,不时问几句。母女俩手牵着手走回家,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晚饭后,来来没有马上打开电脑。她陪小来搭积木,听她讲幼儿园的事,给她读了两个故事。小来睡觉前,她坐在床边,又看了女儿很久。
“妈妈,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小来问。
“因为妈妈觉得小来很好看。”来来轻声说,“每一根头发丝都好看。”
小来笑了,伸出手摸摸妈妈的脸:“妈妈也好看。”
那天夜里,来来做了一个决定。她重新开始写日记,但不是写工作日志,而是写“小来日记”。她记下今天给小来梳了鱼骨辫,记下小来说梧桐叶像公主的裙子,记下她搭积木时专注的表情。每一页都贴着拍立得照片——小来笑的照片,小来认真画画的照片,小来睡着的照片。
周末,她带小来去了儿童理发店,但不是剪头发,而是修剪了发梢,做了护理。理发师夸小来的发质好,来来骄傲地说:“像她外婆。”
从理发店出来,她们去了手工材料店,买了彩纸、胶水、纸筒,还有各种小亮片和贴纸。小来挑得很认真,每一样都要问妈妈的意见。
“妈妈,这个星星贴纸好看吗?”
“好看。”
“这个粉色亮片呢?”
“也好看。”
“那我都想要,可以吗?”
“可以。”来来摸摸女儿的头,“小来喜欢的,妈妈都买。”
那天晚上,小来用新买的材料做了一个星空灯。纸筒做灯座,彩纸糊成灯罩,上面贴满了星星和月亮。来来帮她打下手,母女俩头碰头地工作了一个小时。灯做好的时候,小来兴奋地跳起来:“妈妈!我们成功了!”
来来看着女儿发光的笑脸,突然觉得,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不是无休止的工作,不是疲惫的奔波,而是这样的时刻——和孩子一起创造些什么,见证她的快乐,感受她的成长。
夜里,小来抱着新做的星空灯睡着了。来来坐在书桌前,翻开新买的日记本,写下第一句话:
“今天,我重新开始看我的女儿。她的头发长到了肩膀下,她的笑容里有三个小梨涡,她说梧桐叶像公主的裙子。我差一点就错过了这些,但现在,我回来了。”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走到窗前。城市的夜空看不到几颗星星,但她知道,母亲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她们。看着她的女儿,和女儿的女儿,终于找回了彼此。
春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带着玉兰花的香气。来来深吸一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融化,又悄然生长。
那是爱,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她忘了去看。
而现在,她看见了。看见了小来,看见了生活,也看见了那个曾经发誓要当个好妈妈的自己。
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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