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冬夜，漫长而寂静，如同被冻结的时间。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间只剩下无边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漆黑，以及那尚未散尽的、混合着焦糊、硫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臭氧电离后清冽却又带着腐朽气息的怪异味道。天空不见星月，厚重的尘云如同铅灰色的穹顶，将爆炸和崩塌的余波牢牢锁在盆地，也锁住了所有生机，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令人心悸的死寂。
叶莲娜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颤抖的双手沾满了孙阳和韩亮身上干涸的血迹和泥土。她刚刚将他们从那个随时可能彻底垮塌的三角形岩石缝隙中，一点一点、拼尽全力地拖了出来。两个男人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又被冻硬的破布娃娃，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心跳时有时无。孙阳尤其惨烈，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布满了泥土、血痂和能量冲击留下的灼痕，胸口塌陷下去一块，显然是肋骨断了不止一根。韩亮稍好，但也是浑身浴血，左臂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额头上一个巨大的口子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色的血。
她带来的、部落里最珍贵的、用于吊命和接骨的草药，此刻也显得杯水车薪。她用牙齿撕开装药的皮囊，将散发着苦涩气息的黑色药粉，混着干净的雪水，捏开两人的嘴，强行灌进去。又用随身携带的锋利小刀割开他们被血污和泥泞糊死的衣物，将捣烂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草药糊敷在他们最严重的伤口上，再用撕下的、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条，紧紧缠绕、固定。她做着这一切，口中不停地用鄂温克最古老、最虔诚的调子，吟唱着向山神、向森林、向祖灵祈求的、带着哭腔的祝祷歌。歌声在死寂的夜里飘荡，被空旷的废墟吞噬，得不到一丝回应。
做完这一切，她已精疲力尽，几乎虚脱。但她不敢停下来，更不敢休息。她挣扎着，用那根布满裂痕、几乎要断裂的木杖支撑着身体，踉跄着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下，用尽最后力气清理出一小片背风的空地，又从倒塌的、被雪半掩的废弃帐篷里，翻找出几块被压得变形的、但还能用的、用来覆盖驯鹿皮毛的木架和几块冻硬的帆布，勉强搭起一个能容下三人的、简陋到极点的避风所。她将孙阳和韩亮拖进去，用最后几块相对干燥的兽皮将他们裹紧，自己则蜷缩在他们身边，用自己的体温为他们遮挡最后一点寒风。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正成为比伤势更可怕的敌人。失去了“恶魔之眼”那病态热源的盆地，温度正在急剧下降。暴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呼吸出的水汽瞬间在胡须和眉毛上凝结成白色的冰霜。叶莲娜知道，如果不能尽快找到稳定的热源和庇护所，不等天亮，他们三个都会冻死在这片废墟里。
然而，更大的危险，或许还在后面。
她强撑着疲惫欲死的身体，探出头，警惕地望向盆地深处，那片刚刚还爆发了惊天动地能量、此刻却死寂得可怕的塌陷区。尘雾尚未完全散尽，在微弱的天光下，形成一片模糊的、缓缓蠕动的灰色屏障，遮挡了视线。但空气中那股残留的、令人心悸的能量余波，依旧让她的灵魂都在战栗。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绝对的、净化与毁灭并存的威能。森林的意志在哀嚎，在恐惧，也在……一点点恢复平静。那种盘踞了百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让她和她的祖先夜不能寐的邪恶与腐朽的气息，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寂。一种被彻底掏空、洗刷干净的、带着淡淡悲伤的、仿佛巨大伤口般的空寂。
“恶魔之眼”……死了。或者说，被“净化”了。那片土地，连同其上的一切扭曲生命，都被那股光芒，从根源上抹除了。
代价，是眼前这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和……这片被彻底摧毁的生灵家园。
“森林会记住……大地会愈合……但你们……一定要活下去……”叶莲娜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拂去孙阳额头凝结的冰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悲悯、哀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这两个外乡人，以凡人之躯，完成了连森林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驱逐了“恶魔”，但也留下了满目疮痍。
她望向东方，天际线处，泛起了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白。天，快亮了。黎明，往往是最寒冷的时刻。她必须在天亮前，找到离开这里的路，或者至少，找到能生火的东西，找到食物和水。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雪地中，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是幻觉吗？是爆炸残留的余烬？
叶莲娜的心猛地一跳。她挣扎着爬出简易的庇护所，手脚并用地爬向那点亮光。近了，更近了。借着即将到来的、极其微弱的晨光，她看清了。
那是一块石头。一块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裂纹、仿佛随时会碎成齑粉的、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的石头。它就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周围散落着被高温烧熔后又迅速冷却的、玻璃质地的黑色渣滓和一些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石头本身毫不起眼，甚至比周围的焦土和黑冰还要黯淡。但就是这块石头，在刚才那一瞬间，散发出了那一点微弱的、暗红色的、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般的光芒。
是“星核”吗？那颗带来希望与毁灭、温暖与净化、也差点要了孙阳和韩亮性命的神秘石头？
叶莲娜小心翼翼地，用冻得麻木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黑石。
冰冷。死寂。粗糙。没有任何能量波动，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质感。就像一块在烈火中焚烧了千百遍、又被冰水瞬间冷却的、最普通不过的火山岩。
但那刚刚一闪而过的红光，绝非错觉。森林的意志，在她触碰石头的瞬间，传递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婴儿梦呓般的……悸动。不是恐惧，不是憎恶，而是一种……茫然的、虚弱的、带着依赖的、类似……“雏鸟”的情感。
这石头……还“活”着？不，不是活着，是……某种极度微弱、极度内敛、几乎耗尽了所有、陷入最深层次沉睡的……“存在”？
叶莲娜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兽皮缝制的、用来装最珍贵草药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冰冷、沉重的黑石头，连同周围几块最特别的、带有奇异纹路的熔融金属碎片，一起装了进去，贴身收好。不管它是什么，是“星核”的残骸，还是“恶魔之眼”核心的碎片，都与孙阳和韩亮，与这场惊天动地的净化，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或许，对这两个人来说，它有着特殊的意义。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天边，那一线鱼肚白正在缓缓扩大，驱散着最深的黑暗，但也带来了更加刺骨的严寒。她必须行动了。
她咬破舌尖，用剧痛刺激自己即将麻木的神经，挣扎着站起，望向四周。盆地大部分区域已经彻底塌陷、变形，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如同陨石撞击般的、深不见底的环形坑。只有他们所在的这片靠近边缘的区域，因为地质结构相对稳固，没有完全垮塌，但也是裂痕遍布，随时可能再次滑坡。来时的路，已经被崩塌的山体和积雪彻底掩埋。想要原路返回，绝无可能。
但森林的意志，尽管虚弱，尽管伤痕累累，却并未完全死去。她闭上眼睛，将手掌按在冰冷、破碎、带着焦糊味的大地上，用尽最后的精神力，去感受，去倾听。
风……很微弱，带着烟尘和冰雪的气息，从东北方向吹来，穿过一个狭窄的、似乎没有完全被堵塞的冰裂谷……那里，有活水流动的声音，虽然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有水，就有鱼，有地衣，或许还有未被污染的、能提供热量的地热温泉……
叶莲娜猛地睁开眼睛，黯淡的眼眸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她辨认了一下方向，那是盆地的另一侧，一处她年轻时跟随祖父狩猎时曾远远瞥见过的、被称作“冰之裂隙”的地方。地势险峻，但或许……是唯一的生路。
她回到庇护所，检查了一下孙阳和韩亮的情况。草药似乎起了一点作用，两人的呼吸虽然微弱，但稍微平稳了一些，脉搏也似乎强了一点点。不能再等了。
她撕下自己皮袍的内衬，用积雪擦洗干净，费力地将孙阳绑在自己背上——这个年轻人更瘦，也更轻。然后，她用剩余的布条，将韩亮牢牢地绑在一根相对平整的木板上，做成一个简易的拖橇。做完这些，她已经累得几乎要晕厥，眼前阵阵发黑。
“山神……祖灵……森林的母亲……请给我力量……指引我……带他们……回家……” 她低声祈祷着，然后，弯下腰，用尽全力，拉起绑着韩亮的绳索，将木板的一端扛在自己瘦削的肩头，迈开了第一步。
第一步，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她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稳住了身形。
第二步，拖着两个人的重量，在破碎的、布满裂缝和碎石的、倾斜的雪坡上，一步一个血印，缓慢地、坚定地，向着东北方，向着那微弱的、冰冷的水流声，向着那渺茫的、但唯一的生机，挪动。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抽打在她布满皱纹和血污的脸上。沉重的负担几乎要将她压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但她没有停下，也不能停下。背上，是驱逐了“恶魔”的英雄；拖着的，是守护了森林的战士。而她，是这片森林最后的萨满，是引路人，是……母亲。
晨光渐亮，照亮了这片被彻底改变的、如同地狱般的废墟，也照亮了雪地上，那三道深深浅浅、歪歪扭扭、却一路向北、绝不回头的、混合着鲜血、汗水和信念的足迹。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叶莲娜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视线里的一切都出现了重影。只有那微弱的水流声，在耳边固执地回响，指引着方向。终于，她看到了——前方不远，两座巨大的、布满黑色冰挂的岩壁之间，露出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裂缝深处，隐约有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带着一丝硫磺的味道，但更重要的，是那其中夹杂的、令人精神一振的、微弱的暖意。
是温泉！地下温泉的蒸汽！
叶莲娜精神一振，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孙阳和韩亮，挪进了裂缝。裂缝内部比外面宽敞一些，地上是温热的、湿滑的岩石，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矿物的味道，温度明显比外面高了许多。在裂缝深处，靠近岩壁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冒着热气的水洼，水是乳白色的，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但确实是温暖的！旁边，甚至还有一小片顽强生长在蒸汽边缘的、墨绿色的苔藓。
找到了！暂时安全了！
叶莲娜几乎虚脱，她小心翼翼地将孙阳放下，解开绳索，让他靠坐在温暖的岩壁边。又将韩亮从木板上解下，安置在孙阳旁边。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水洼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硫磺味的、却温暖而湿润的空气。
休息了许久，直到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她才挣扎着爬起，用随身携带的、用兽骨磨成的水囊，小心翼翼地舀起温泉水——这水不能直接喝，太烫，矿物质也可能有毒。但她可以等它凉下来，或者用它来清洗伤口。她又收集了一些干燥的苔藓和从裂缝外吹进来的、相对干燥的枯草，用燧石和火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点燃了一小堆微弱的篝火。
橘黄色的火光，在这黑暗、冰冷、充满硫磺味的裂缝中跳跃起来，带来了光明，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希望。
叶莲娜将水囊放在火堆边加热，然后开始仔细检查孙阳和韩亮的伤势。内伤她无能为力，只能祈祷草药和他们的生命力。外伤，她可以用温泉水清洗，用剩下的草药重新敷上，用烧过的、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韩亮的断臂，她用找到的两根相对笔直的木棍，勉强固定了一下。孙阳塌陷的胸口，她不敢乱动，只能祈祷没有伤到内脏。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大亮，但厚厚的尘云依旧遮蔽了太阳，只有惨白的光线从裂缝口透进来。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一些，但温度依旧低得可怕。
叶莲娜靠着岩壁坐下，从怀里摸出那个装着小石头的皮袋，握在手心。石头依旧冰冷死寂，没有任何反应。她又看向昏迷不醒的孙阳和韩亮，两人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依旧惨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醒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带着他们走出这片绝地。但她知道，森林的“毒瘤”被拔除了，那持续了百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而这两个外乡人，用他们的血和生命，做到了她和她的祖先们世代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睡吧，孩子们……” 叶莲娜低声呢喃，声音嘶哑而温柔，仿佛在哄劝自己的孩子，“森林会庇护你们……祖灵会指引你们……愿你们能回到……该回的地方……”
她将那块冰冷的黑石，轻轻放在孙阳的心口，然后，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草，蜷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短暂的、不安的睡眠。她必须休息，恢复体力，才能带着他们，走出这片死亡的废墟，回到生者的世界。
而在她的梦境边缘，在她即将沉睡的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仿佛来自遥远星空、又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在她耳边，也在孙阳和韩亮的意识深处，轻轻响起：
“文明……火种……未熄……守护……传承……”
声音随即消散，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堆微弱的篝火，在冰冷的、弥漫着硫磺味的空气中，静静地燃烧着，散发着微不足道、却顽强不息的光和热。
而在那遥远的、被尘云遮蔽的天空之上，在那片刚刚经历了净化与毁灭的土地深处，在那巨大的、如同伤疤般的环形坑底部，无数扭曲的金属和岩石残骸之下，那曾经是“生态改造器”核心的、冰冷的、死寂的、布满裂纹的巨大残骸，也彻底停止了最后一丝微不可查的能量脉动。它完成了自己作为“毒瘤”的使命，也承受了“净化”的审判，最终，归于永恒的沉眠，成为这片土地上，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警示后人的……遗迹。
通古斯的“恶魔之眼”，闭上了。但它留下的伤疤，和那场惊心动魄的净化之战，将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的记忆中，也烙印在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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