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石屋窗棂的裂隙里渗进来,不再是前几日那种惨淡的灰白,而是带着一层稀薄的、近乎透明的金边。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旋转,无声地落向布满裂纹的石地。空气里依旧残留着血腥、草药、海腥与焦土的混合气味,但那股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深海与地底的、无处不在的压抑“注视”,确确实实地淡去了。营地各处传来零星的、压抑的咳嗽与呻吟,间或夹杂着几声疲惫却不再绝望的交谈。世界,仿佛从一个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极其缓慢地,挣扎着苏醒。
石屋内,光线昏暗依旧。沈清辞觉得自己沉在一片冰冷粘稠的黑暗里,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软与刺痛,尤其是小腹深处,那被掏空、撕裂、又勉强缝合的空洞感,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不断抽吸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脑海里更是混沌一片,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噪音、以及难以名状的、充满古老与愤怒情绪的洪流,反复冲刷、对撞,留下阵阵闷痛与眩晕。
但,她还活着。
意识如同溺水者终于触碰到水面,开始艰难地上浮。最先恢复的,是触觉。身下是粗糙但干燥的毡毯,比昏迷前那冰冷潮湿的地面好了太多。掌心传来温润、稳定、带着微弱暖意的触感——是那半枚玉佩。它被谁,或许是丁嬷嬷,小心地塞回了她的手中,紧紧握着。指尖还能触碰到另一只冰凉、却不再完全僵硬的手,指节修长,布满了粗糙的茧和尚未愈合的伤口。是景珩。
他还……在。
这个认知,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沈清辞涣散的精神猛地凝聚了一丝。她努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枕边那个小小的、包裹在略显粗糙但干净的布帛中的襁褓。孩子正睡着,小脸不像前两日那般皱巴巴,显出了些许红润,呼吸均匀悠长,嘴角甚至无意识地吐着小小的泡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心那点极其淡的、银白色的、仿佛简化星辰般的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正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极其微弱地明灭着,如同呼吸。
他还活着,而且……似乎很好。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沈清辞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哽咽溢出喉咙。
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旁边木榻。萧景珩依旧静静地躺着,脸色依旧是骇人的苍白,但不再是那种泛着死气的青灰,而是像久病失血后的、玉石般的白。他胸口的绷带换了新的,血迹不多,呼吸依旧微弱,但平稳了许多,不再有那种濒临断绝的、令人心碎的颤抖。最明显的变化,是他一直紧锁的、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的眉峰,终于……松开了。虽然依旧带着病容的憔悴,却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轮廓,甚至隐隐透出一丝……安宁?
沈清辞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贪婪地描摹着那熟悉的线条,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景象,深深镌刻进灵魂深处。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沿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冰凉一片。
她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那来自“圣岛”污染的、盘踞在他体内的、最致命的那股阴寒邪气,被那场疯狂的、以她自身精神为引、以玉佩和孩儿生机为桥、借助皮卷轨迹与深海怒潮共鸣的“引导”与“冲击”,硬生生地冲散了大半!虽然外伤、剧毒、失血、内腑震荡依旧严重,但至少,那不断侵蚀他生命本源的“污染”,被遏制住了!他体内残存的那点与“星骸”的微弱共鸣,似乎也因此得到了一丝喘息之机,在玉佩和孩儿生机的温养下,开始极其缓慢地自我修复。
代价是,她感觉自己像被彻底掏空了一样。不仅是身体的极度虚弱与产后的损耗,更有一种源自精神深处的、空乏与刺痛。强行“聆听”深海低语,构建“意象”引导愤怒,对她的心神造成了难以估量的负荷。她现在连集中精神思考都觉得困难,稍微回想昏迷前的情景,就头痛欲裂。但……值得。
“夫人……您醒了?” 一个沙哑的、带着难以置信惊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沈清辞勉强转过头,看到丁嬷嬷端着一个粗陶碗,正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看到她睁着眼睛,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老天保佑!菩萨保佑!您可算醒了!这都……这都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这么久?沈清辞心中一惊,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只能发出一点气音。
丁嬷嬷连忙放下碗,从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倒出小半碗温水,小心地扶起沈清辞的上半身,将水一点点喂到她唇边。清凉的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恢复了些许力气。
“外面……怎么样了?赵将军他们……可回来了?” 她声音嘶哑,几乎难以辨认。
“回来了!回来了!” 丁嬷嬷连连点头,脸上又是泪又是笑,“赵将军前天夜里就带着人回来了,只回来了十一个,个个带伤,赵将军自己也伤得不轻,但他说……说那‘毒蝎谷’的鬼池子和妖坛,都被毁了!是被……被海里来的大浪给冲垮的!多亏了夫人您啊!”
毁掉了……沈清辞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紧:“营地……损失如何?海中……可还平静?”
“营地靠海的地方被冲坏了不少,但人大多没事,都及时躲到高处了。海里……现在看着是平静了,没再看见那些黑影,也没听见那吓人的声音。就是海水颜色还有些浑,岸边多了好多没见过的大鱼骨头和怪东西。周镖头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块会发光的蓝石头,说是从海上捡的,上面有奇怪的画儿……” 丁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将她昏迷这几日营地的大致情况说了说。
沈清辞默默听着,心中快速分析。深海存在的愤怒被引向“毒蝎谷”,宣泄之后暂时退去,这是好事。但“毒蝎谷”被毁,不等于“鬼面”部落和西番残部被彻底消灭,“毒牙”和“毒刺”很可能还在,甚至可能因老巢被毁而更加疯狂。荷兰舰队虽然退走,但绝不会善罢甘休。营地自身,伤亡惨重,物资匮乏的困境,并未解决。而且……海中那枚晶石,还有“圣岛”可能的反应……
“那晶石……在何处?” 她问。
“赵将军收着呢,说是等夫人醒来定夺。夫人,您先别想这些,快把这药喝了,是军医和李师傅他们想办法配的,说是最补气血的。” 丁嬷嬷端起那碗黑乎乎、气味刺鼻的汤药。
沈清辞没有抗拒,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恢复。她忍着那难以形容的苦涩,将药汁一口口喝下。温热的药液入腹,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但也让她本就虚弱的胃部一阵翻搅。她强忍着,等那阵不适过去。
“孩子……可还好?吃奶……怎么样?” 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刚刚降临世间,就经历了如此多磨难的小生命。
“小公子好着呢!” 说到孩子,丁嬷嬷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比前两天精神多了,哭声响亮,吃得也多。就是……就是眉心那个印子,时隐时现的,老奴看着心里有点……有点发慌。军医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小公子脉象平稳有力,不像有病。”
沈清辞看向孩儿眉心的印记,那淡银色的微光,与屋内另一处——萧景珩枕边,那半枚玉佩散发出的、更加柔和温润的白光,隐隐呼应着。她心中微动。这印记,还有玉佩的异状,显然都与那场涉及“星骸”之力的生死搏杀有关。是福是祸,眼下难以预料。但孩子健康,便是最大的安慰。
“世子爷……军医怎么说?” 她终于问出最核心的问题。
丁嬷嬷的脸色凝重了些:“军医说,世子爷体内那股要命的‘阴寒邪气’,确实散了大半,这是天大的喜事。但外伤太重,失血太多,毒也还在,内腑的伤更要紧。现在用的药,主要是止血、生肌、拔毒、固本。军医说,只要精心调养,不再出大变故,世子爷……应该能熬过来。只是这调理,非一日之功,而且需要好药,咱们现在……”
沈清辞明白丁嬷嬷的未尽之言。营地现在最缺的,就是药材,尤其是对症的、品质上乘的药材。普通的金疮药、解毒散或许还能凑合,但萧景珩这样重的内伤,需要的是人参、灵芝、鹿茸之类的珍贵补品,甚至是某些特殊的、治疗内腑震伤、调理经脉的方子,这些在万里之外的海外蛮荒,简直是天方夜谭。
难道,刚刚搏出来的生机,又要断送在缺医少药上?
不,一定有办法。沈清辞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她看向膝头那卷皮卷。墨托大祭司赠予此卷,必有用意。除了记载“星骸”奥秘与引导之法,是否也会有与“星骸”相关的、疗伤或炼制药物的法门?即便没有,那枚周沧带回来的、疑似与“星眸族”或“海民”有关的幽蓝晶石,又是否能提供线索?
“丁嬷嬷,” 沈清辞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去请赵将军,还有周镖头,带着那枚晶石,过来一趟。小心些,莫要声张。另外,让军医也来,我要知道世子爷伤势最详尽的状况,所用何药,还缺何药。”
“夫人,您这身子……” 丁嬷嬷担忧。
“无妨,我还撑得住。快去。” 沈清辞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皮卷与萧景珩身上。疲惫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淹没,但她用意志死死抵住。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约莫一刻钟后,赵霆拄着木棍,周沧扶着他,两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赵霆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显然伤势不轻,但眼神依旧锐利。周沧脸上也带着伤,但精神尚可。军医跟在他们身后,是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疲惫与忧色的老者。
“夫人!您可算醒了!” 赵霆看到沈清辞清醒,眼中爆发出惊喜,想要行礼,却被沈清辞用目光制止。
“赵将军,周镖头,辛苦你们了。坐下说话。” 沈清辞示意丁嬷嬷搬来两个木墩。“先说说你们那边的情况。”
赵霆坐下,将“毒蝎谷”之行,从潜入、突袭、破坏石柱,到天地异变、恐怖海潮袭来、亡命奔逃、最终目睹“沸血池”与祭坛被彻底摧毁的过程,详细说了一遍。说到敢死队员的惨烈牺牲,这个铁打的汉子数次哽咽。最后,他补充道:“我们撤回时,远远看到‘毒蝎谷’方向一片狼藉,毒瘴散了七八成,也没见‘鬼面’或西番人追出来。但为防万一,末将还是在西北隘口加派了哨探。另外,那两名降卒‘黑齿’和另一人,伤势不重,暂时看押着,还算安分。”
沈清辞默默听完,心中对赵霆等人的悍勇与牺牲充满了敬意与痛惜。三十敢死士,折损十九人,几乎人人带伤,才换来“毒蝎谷”的毁灭。这份血债,她记下了。
“周镖头,海上情况,还有那枚晶石,详细说说。”
周沧点点头,神色带着一丝古怪:“夫人,遵照您的吩咐,我带着那包粉末到了‘圣岛’以南约二十里的海域,分三次撒入海中。说来也怪,那粉末入水即化,发出很淡的银蓝色光,很快就散开了,没见什么特别动静。我在那片海域等了一阵,没见‘圣岛’方向有船出来,也没再见那些黑影,就准备返航。结果在回程途中,经过一片特别平静、连波浪都没有的海面时,突然看到海面上漂着一个……像大水母又不像的东西,半透明,发着微光,上面就托着这块石头。”
他小心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晶石,递给沈清辞。“我捞上来后,那‘水母’就沉下去了。这石头摸着温温的,夜里会自己发出很弱的蓝光,上面这个符号……” 他指着晶石表面那个星辰海浪结合的简易图案,“我瞧着,像是‘海民’部落‘逐浪者’们有时会刻在船上的标记,但又不完全一样,更复杂些。”
沈清辞接过晶石。入手温润,沉甸甸的,内里仿佛有星光流转。那个符号,她确实从未见过,但线条古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当她指尖触碰到符号时,腰间(玉佩所在)似乎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暖意。是“星骸”同源之物的感应?
“军医,世子爷伤势究竟如何?所需何药?营地现有药材,可还够用几日?” 沈清辞转向老军医。
老军医上前一步,躬身道:“夫人,世子爷外伤虽重,但清理及时,暂无恶化之虞。所中之毒,老朽已用‘解毒散’与‘黄连泻心汤’加减控制,暂未深入心脉。最棘手者,乃是内腑震伤与经脉受损。此需‘固本培元、续接经脉’之珍品,如老山参、上等灵芝、百年何首乌,乃至‘断续膏’、‘护心丹’等秘制丹丸。然……” 他苦笑摇头,“此间蛮荒,营中所有,无非寻常止血草、解毒藤,于世子爷内伤,杯水车薪。若无法及时用上对症之药,恐……恐伤势反复,元气难复,纵有良医,亦难回天。”
帐内一时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药,萧景珩刚刚稳住的一线生机,可能再次滑向深渊。
沈清辞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幽蓝晶石,目光却投向了膝上的皮卷。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越来越清晰。
“赵将军,” 她缓缓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立刻派人,持我的信物和这枚晶石,乘快船前往‘圣岛’,求见‘星眸族’大祭司墨托,或‘海民’部落首领。告诉他们此处发生之事,言明世子爷伤势及所需药物,恳请他们看在昔日并肩作战、共抗西番的情分上,施以援手,以药材或医术相助。此晶石,可为信物。”
赵霆一怔:“夫人,这……‘圣岛’刚刚经历大劫,又逢深海异动,他们自身恐怕也……”
“正因如此,才更要一试。” 沈清辞打断他,“‘圣岛’与我等,皆与‘星骸’之力有所牵连。昨夜深海之怒波及四方,他们未必能独善其身。此晶石出现在海上,并指向‘圣岛’,或许正是某种示警或……求助的信号。我们遣使求助,亦是表明我等愿与其同舟共济。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昏迷的萧景珩,“世子爷体内‘污染’被驱散,或许也能证明,我们并非只会引来灾祸,亦有应对甚至净化‘星骸’异变之法。这对他们,或许亦有价值。”
这是合纵连横,也是投石问路。在绝境中,任何可能的盟友与资源,都必须争取。
赵霆沉吟片刻,重重点头:“末将明白!这就去安排最机灵可靠的弟兄前往!只是……若他们不肯相助,或者有所图谋……”
“那便是天意。” 沈清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但至少,我们试过了。眼下,营中诸事,还需赵将军与周镖头费心。加固防务,清点物资,安抚人心,救治伤员,尤其是王焕将军和李铁头师傅那边,务必尽力。粮草之事……” 她顿了顿,“组织人手,扩大渔猎采集范围,非常之时,可尝试向更远处、与‘鬼面’有仇的小部落,以盐铁交换食物。但需谨慎,防其有诈。”
“末将(属下)遵命!” 赵霆、周沧齐声应道。
“军医,” 沈清辞看向老者,“尽你所能,用现有药材,稳住世子爷伤势。所需珍贵药草,我会设法。另外,关于小公子眉心的印记,你多留意,但不必对外人多言。”
“老朽明白。”
众人领命退下,石屋内重归寂静。沈清辞靠在墙上,只觉得刚才一番交谈,几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她看向手中的幽蓝晶石,又看向皮卷,最后目光落在萧景珩宁静的睡颜和孩儿安详的小脸上。
前路依然荆棘密布,危机四伏。但至少,他们熬过了最黑暗的夜晚,等来了这一线熹微的晨光。而她,必须在这晨光中,为他们,为“新杭”,继续走下去。
哪怕步履蹒跚,哪怕前路未卜。
她轻轻握住萧景珩的手,将晶石小心地放在他枕边,与那半枚温润的玉佩并列。然后,她重新拿起皮卷,深吸一口气,将残存的精神力,再次沉入那片浩瀚而神秘的“星辉”之海。这一次,她不再寻找激烈的引导或净化法门,而是尝试寻找,那些可能与“疗伤”、“温养”、“药材识别”乃至“矿物利用”相关的、更加平和基础的记载。
希望,就在这古老的皮卷,这神秘的晶石,这未熄的生命之火,以及,她绝不放弃的意志之中。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海风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辽阔与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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