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青黑色的手,不是实体。
是影子,是意念,是契约的具象。
它穿透空间时没有声音,没有气流,甚至没有能量的波动。它就这样凭空出现,五指张开,每一根手指都有成人大腿粗细,指尖的指甲尖锐如刀,在废墟燃烧的火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手的目标很明确:传薪脸上的苗银面具。
织云几乎本能地转身,将孩子护在怀里,用后背去挡那只手。但这个动作毫无意义——那只手是虚影,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就像穿过空气一样,没有碰到她分毫。
它只对一样东西有实体:面具。
青黑色的五指收拢,扣住了苗银面具的边缘。
“咔。”
轻微的碎裂声。
面具额头那个苗文字符,裂开了一道细缝。银光从裂缝里漏出来,像血液从伤口渗出。面具在颤抖——不是传薪在颤抖,是面具自身在颤抖,像是遇到了天敌,遇到了创造它、又注定要毁灭它的主人。
传薪在织云怀里挣扎。
孩子醒了,或者说,被某种巨大的痛苦惊醒了。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嘶鸣,双手去抓脸上的面具,想把面具扯下来。但面具像长在了脸上,纹丝不动。
“娘……疼……”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被面具闷住,模糊不清。
织云的手按在面具上,想帮他,但她的手一碰到面具,就被一股力量弹开——不是排斥,是面具在保护她,不想让她也被那只青黑色的手波及。
“放手!”织云朝着废墟方向嘶吼,虽然她知道没用,“他还是个孩子!”
冰棺旁,那个穿着古袍的男人——初代焚天谷主,谢无涯——抬着眼皮,金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面具……”他开口,声音依然干涩,但比刚才流畅了一些,“不是给孩子的。”
他的手——那只虚影的巨手——开始往回拉。
不是快速拉扯,是缓慢的、不容抗拒的拖拽。面具被一点点从传薪脸上剥离,边缘离开皮肤时,发出“嗤嗤”的声响,像烧红的铁从水里抽出。面具下,孩子的脸露了出来——惨白,布满冷汗,眼睛紧闭,眉头因为痛苦而拧成一团。
“不……”织云死死抱住孩子,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血渗出来,滴在面具上。
血滴在银色的表面,没有滑落,而是被吸收了。
面具吸收了她的血,银光猛地一盛!
那只青黑色的手,被银光灼烧,掌心冒出黑烟。手抖了一下,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无用。”谢无涯淡淡地说,“你的血,你的情,你的非遗血脉……都是我设计的。”
他抬起那只真实的、青黑色的右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握。
青黑色的巨手随之握紧。
“咔嚓!”
面具彻底碎裂。
不是碎成片,是碎成粉末——银色的粉末,在空中飘散,像一场细碎的雪。粉末里还裹着七彩的光点,那是之前融入面具的非遗灵种。灵种想要逃,想要回到传薪体内,但青黑色的手张开五指,将所有的粉末和光点都拢在手心。
然后,手缩回。
穿过空间,回到废墟,回到谢无涯面前。
他将那只虚影的手收回体内——青黑色的右手掌心向上,粉末和光点从虚空中浮现,落在他掌心。他看着那些东西,金色的瞳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不是喜悦,不是激动,是一种……复杂的、近乎悲伤的怀念。
“苗银……”他轻声说,“杜鹃……藤蔓……鸟……”
“是她喜欢的图案。”
他指的是谁?
织云不知道。她只知道面具碎了,传薪瘫在她怀里,已经昏死过去。孩子的脸上,原本戴面具的位置,留下了一圈银色的烙印——不是伤疤,是某种能量的残留,像是面具的“影子”还印在皮肤上。
谢无涯将掌心的粉末和光点,按向自己的胸口。
不是吸收,是“归还”。
粉末渗进他的衣袍,渗进皮肤,渗进胸腔。七彩的灵种光点,则像是找到了归宿,主动钻进去,在他体内亮起一个个光斑——青色在左胸,金色在右胸,白色在腹部,褐色在背部。
他的身体开始发光。
从内而外的、温润的、七彩的光。
光透过衣袍透出来,照亮了他那张年轻却苍白的脸。他闭上眼睛,仰起头,像是在感受什么。
然后,冰棺炸了。
不是爆炸,是崩解——构成冰棺的那种透明晶体,从内部开始碎裂,碎成无数细小的、多面体的碎片,每一片都反射着七彩的光。碎片在空中悬浮、旋转,然后像被磁石吸引一样,飞向谢无涯的身体。
贴在他的皮肤上,嵌入他的衣袍里,融入他的血肉中。
他的身体在变化。
不是变老,也不是变年轻——他看起来本来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是质感在变化:皮肤从苍白变得有血色,头发从干枯变得润泽,眼睛从纯粹的金色变成了淡金色,里面开始有情绪的微光在流动。
更重要的是那只青黑色的右手。
它在褪色。
从青黑变成暗银,从暗银变成淡金,最后变成和左手一样的、正常人类的肤色。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手背上那些契约符文也在淡化,最后只剩下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轻握拳,又张开。
“回来了……”他喃喃道,“三百年的沉睡……终于……”
他抬起头,看向织云,看向她怀里的传薪,看向周围那些还跪着的、残破的蜀绣机甲。
然后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是一种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悲悯的笑。
“你们做得很好。”他说,声音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温润,磁性,像谢知音弹琴时的音色,但更深沉,更厚重,“打碎了控制塔,唤醒了封印的我,让面具回归……省了我很多功夫。”
他向前迈步。
一步,就从废墟中央,来到了空洞边缘——不是瞬移,是他脚下的地面在“缩短”,空间在他面前折叠。他踏在空洞边缘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织云。
“苏织云。”他叫她的名字,语气熟稔得像在叫一个老朋友的后辈,“你比你祖父强。他没有勇气反抗,你有。”
织云抱紧传薪,抬头瞪着他:“你认识我祖父?”
“当然。”谢无涯微笑,“契约是我和他签的。他以为我在帮他延续传承,实际上……我在用苏绣灵脉,喂养我的‘茧’。”
“茧?”
“就是这个。”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整个茧房世界,“用非遗灵脉编织的‘文明茧房’,用来保存她的身体,等待我找到复活她的方法。”
“她?”
谢无涯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像是穿过三百年的时光,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我的妻子。”他轻声说,“你的姑姑,苏绣一脉上一代的‘织梦者’,苏婉。”
织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姑姑?
她确实听说过,祖父有个妹妹,很早就去世了,死因不明。父亲很少提起,母亲也只说过“那是苏家的痛”。原来……
“她不是病死的。”谢无涯的声音冷了下来,“是被四大世家逼死的。她觉醒了‘织天’的能力——不是你们这种小打小闹的灵丝,是真正的、能编织文明轨迹的能力。四大世家怕她,联合起来,抽干了她的灵脉,把她做成了‘活体绣架’。”
他的拳头握紧了,手背上那些淡化的符文又亮了一瞬。
“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只剩一口气。我用了所有方法,甚至割开自己的血脉,想把我的灵韵渡给她……但没用。非遗灵脉被抽干,人就死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所以你想复活她?”织云嘶声问,“用整个非遗文明做祭品?”
“祭品?”谢无涯摇头,“不,是养料。我需要纯净的、不含任何人性的非遗灵源,来重构她的灵脉,重塑她的肉身。但普通的灵源不行,里面混了太多情感杂质——就像你祖父他们签字时的小心思,就像你父亲懦弱的妥协,就像你那种可笑的‘人间烟火’。”
他的眼神锐利起来。
“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契约,茧房,灵源提取,人性剥离……我要把非遗里所有‘人’的成分都榨干,留下最纯粹的、工业化的、可以完美控制的灵源。”
“然后呢?”织云问,“用这些灵源复活姑姑?那复活之后的她,还是她吗?”
谢无涯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但总比现在好——她现在只是一具被封在冰棺里的、没有灵魂的空壳。而你们这些人,这些还带着情感、带着记忆、带着所谓‘传承’的人,只会让非遗越来越衰弱,越来越走向灭亡。”
他看向那些蜀绣机甲。
“就像这些硅基残骸。它们曾经也有文明,也有情感,也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结果呢?被更强大的文明碾碎,变成一堆废铁。如果不是我留它们在数据坟场,它们早就在虚空中消散了。”
他抬起右手。
掌心朝上。
一团火在他掌心燃起。
不是普通的火焰,是淡金色的、流动的、像是液态的火焰。火焰里,有无数细小的符文在翻滚,那些符文织成一条条……线。
灵力贷。
不是之前那种贴在身上的贷契,是更本质的、作为规则存在的“贷”本身。
谢无涯将掌心的火焰往空中一抛。
火焰炸开,化作千条、万条淡金色的丝线,丝线在空中延伸、交织,形成一张覆盖整个空洞的大网。网的每一个节点,都对准了一台蜀绣机甲。
“你们这些残骸,欠我的。”谢无涯说,声音在空洞里回荡,“是我给了你们栖身之所,是我保留了你们的数据。现在,该还贷了。”
丝线落下。
不是攻击,是“连接”。
每一根丝线都精准地刺入一台机甲的胸口,刺入它们的动力核心。丝线刺入的瞬间,机甲的身体猛地僵住,红色光学镜头里的光芒开始紊乱。
“选择吧。”谢无涯说,语气温和,但不容抗拒,“臣服,成为我工业神国的一部分——我会保留你们的意识,给你们新的身体,让你们以另一种形式‘活着’。”
“或者……”
他轻轻一握拳。
丝线收紧。
最靠近的一台机甲,胸腔里的动力核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外壳上出现裂纹,裂纹里透出过载的红光。
“拒绝还贷的下场,是彻底报废。”
机甲在颤抖。
不是恐惧——机械没有恐惧。是本能,是数据深处的求生本能。它们被封印了三百年,刚刚苏醒,刚刚重新“活”过来,现在又要面临选择:臣服,或者死。
第一台机甲跪下了。
单膝跪地,头颅低垂,红色光学镜头里的光芒变得温顺。
第二台,第三台……
三十七台机甲,一个接一个跪下。
它们选择了“活着”,哪怕是以臣服的姿态。
谢无涯满意地点头。
丝线从它们的动力核心里抽出,但没有消失,而是在它们的胸口留下了一个淡金色的烙印——一个“带”字的符文。符文在发光,在呼吸,像是某种永久的标记。
“很好。”他说,“现在,你们是我的了。”
他转身,看向织云。
“至于你……”
他的目光落在织云怀里昏死的传薪身上。
“这个孩子,很有意思。四大世家的混血,芯片和灵种的战场……是个很好的实验品。”
他伸出手。
不是攻击,是邀请。
“把他给我。我可以让他活下去——不是作为人,是作为我神国的第一个‘新人类’,没有情感,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高效的进化。”
织云抱紧孩子,往后退。
身后是岩壁,无路可退。
“不可能。”她咬牙说。
“是吗?”谢无涯微笑,“那你就抱着他,一起变成灵源吧。”
他抬起手,掌心再次燃起淡金色的火焰。
这一次,火焰的目标是织云。
而织云,除了怀里昏死的孩子,除了掌心那根染血的绣针,什么都没有。
火焰即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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