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的冒险与激荡,玉雕的专注与沉淀,以及家园蓝图的精心勾勒,如同给陈默的生活注入了不同质感的燃料,让他在重返大三学术生涯时,燃烧得更为沉稳而炽烈。那些远超出课堂的实践经历——赌石对“材性”的直觉判断,玉雕对“工巧”的极致追求,设计宅院对“空间”与“营造”的综合考量——都潜移默化地重塑着他的学术视角,使他不再满足于被动接受典籍中的既定结论,而是开始带着问题意识,主动在故纸堆中探寻答案,甚至试图与古人对话,质疑、印证、生发。
他的主攻方向,古典文献学,如同一片浩瀚无垠的深海。此前两年,他更多是在导师的指引下,学习泅水的基础,辨识潮汐与洋流的规律(目录、版本、校勘、训诂)。如今,他感觉自己仿佛终于拥有了些许独自深潜的底气与能力,渴望去触碰那些沉埋于历史尘埃中的、更为幽深璀璨的宝藏。
这一学年的核心课程《中国典籍与文化专题研究》,由系里一位以严谨乃至严苛着称的隋教授主持。隋教授身材清瘦,目光锐利,言语不多,却总能一针见血。他布置的学期论文题目开放而沉重:“择一具体器物或技艺,钩沉其文献源流,并探讨其在中国文化结构中的位置与变迁。”
题目甫一公布, 研讨班上便是一片哀鸿。范围太广,线索太杂,极易流于空泛的资料堆砌。陈默却心中一动。器物?技艺?这不正是他日夜与之厮磨的所在吗?玉雕、木工、乃至即将动工的宅院修葺所涉的营造法……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建筑。不是宏大的宫殿庙宇,而是与普通士人、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承载着生活方式与审美理想的古典住宅及其内部陈设。
他将自己的想法初步整理后,去办公室求见隋教授。听完陈默有些兴奋却又略显杂乱的陈述,隋教授从老花镜片上方抬起眼,审视着他:“想法不错,切入点具体。但你要清楚,这涉及到器物史、工艺史、社会史、艺术史乃至思想史的交叉。文献散逸,实物难寻,你准备如何入手?”
陈默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初步的构想和盘托出:“学生计划从几条线并行。其一,正史、政书、类书中的典章制度,如《营造法式》、《工部则例》等,虽偏重官式,但可窥见时代的技术标准与审美风向。其二,历代文人笔记、杂录、文集,如《长物志》、《遵生八笺》、《陶庵梦忆》等,其中多有对居室布局、家具、器玩、园圃的品评与记述,更能反映士大夫的生活理想与审美情趣。其三,方志、族谱、契约文书,或许能从中找到关于民间建筑规制、材料、工匠的蛛丝马迹。其四,图像资料,如传世画作、版画、乃至墓葬壁画中的建筑与陈设形象,可与文献相互印证。”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外,学生有幸跟随家中长辈学习过一些传统木工和雕刻技艺,也正在参与自家老宅的修葺设计。希望能将这些实践经验,与文献阅读相互参照,或许能对古籍中一些语焉不详的术语、工艺流程,有更贴近本原的理解。”
隋教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是他在深入思考时的习惯。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依然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能想到结合实践经验,很好。但切记,学术研究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你的实践经验可以给你提供问题和灵感,但不能替代严谨的文献考据。要避免以今人之心,过度揣度古人之意。”
他拿起笔,在陈默的选题报告上签了名,算是认可了这个方向,同时给出了更具体的建议:“可以先从《长物志》和《园冶》入手,这两部书是晚明文人生活美学的集中体现。同时,关注一下考古报告,特别是宋元明清时期平民居址的发掘简报,那是未经后世修饰的‘地下文献’。”
带着导师的认可与指引,陈默如同一位得到了藏宝图的探险者,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北大图书馆那汗牛充栋的古籍书库与数据库。
他的生活节奏变得极其规律而单调:清晨,依旧在未名湖畔练拳,以此唤醒身体与精神的清明,上午,往往是专业课或语言课(他为了阅读日文研究文献,开始自学日语),下午直至深夜,几乎全部泡在图书馆四楼的古籍阅览区。
那里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迹与淡淡防虫药水的混合气味,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格外缓慢。他为自己划定了一个固定的座位,旁边总是堆着如小山般的线装影印本、现代整理校注本、考古报告合集以及厚厚的笔记本。
阅读《长物志》,他不再仅仅将其视为一部记载古董玩好的闲书,而是试图透过文震亨那看似随意品评的文字,去解析晚明文人对“物”的态度——如何通过物的选择、陈列、使用,来构建一个区别于俗世、安顿身心的“雅”空间。他会因为书中一句“古人制具尚用,不惜所费,故制作极备”而陷入沉思,思考器物制作中“用”与“美”、“费”与“精”的辩证关系,这与赵老教导的“工料不惜费”何其相似。
研读《园冶》,他惊叹于计成将园林营造提升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哲学高度。书中关于“相地”、“立基”、“铺地”、“掇山”、“借景”的论述,不仅为他设计自家院落提供了直接的理论支持,更让他对古典建筑中人与自然、建筑与环境的和谐共生理念有了系统性的认识。他仔细临摹书中的各种门窗、栏杆、铺地图式,并与自己记忆中徽州古村的实地见闻相互印证。
他还广泛涉猎《梓人遗制》、《鲁班经》等工匠典籍,虽然这些书真伪掺杂,术语晦涩,但他结合自己有限的木工经验,竟也能磕磕绊绊地读懂部分内容,对那些复杂的榫卯结构、家具尺度有了更直观的理解。他甚至在笔记上绘制了不少简图,尝试还原一些失传的构件做法。
考古报告则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当他在一本《石家庄宋元遗址发掘报告》中,看到那些出土的普通民居基址、灶坑、碎瓷片时,仿佛穿越时空,触摸到了千百年前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息。文献中士大夫的“雅”与考古中平民的“俗”,共同构成了立体而真实的历史图景。
这个过程绝非一帆风顺。更多的是困惑与挫败。古籍中大量生僻字词、典故,需要反复查阅工具书;不同文献对同一器物的记载相互矛盾,需要仔细甄别;许多工艺细节语焉不详,让人如坠云雾。有时在书库一坐就是整个下午,却感觉毫无进展,只有满心的焦躁与疲惫。
每当这时,他会放下书本,闭上眼睛,轻轻摩挲随身携带的那枚“守心”素牌。冰凉的触感让他冷静下来,回想起祖父教导太极时说的“松沉”二字。做学问,何尝不需要“松沉”?松掉急功近利之心,沉入文献的细节与历史的脉络之中。他也会暂时离开书海,去武馆教一节拳课,在汗水和拳架中放空思绪,或者与林卿在湖边散步,听她聊聊书画创作中的感悟,不同的艺术门类,其精神内核往往相通,总能给他带来意外的启发。
林卿看着他日渐清瘦却眼神愈发明亮的样子,心疼之余,更多的是理解与支持。她会默默帮他整理散乱的资料笔记,在他熬夜时送来温热的宵夜,在他遇到瓶颈时,以一个艺术生的敏感,从审美角度提供一些别样的解读,常常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随着阅读的深入和资料的积累,陈默的学期论文初具雏形。他决定以 《“器”与“居”之间:晚明江南文人书房陈设研究》 为题,试图以“书房”这一微观空间为切入点,结合《长物志》等文献与传世画作、出土明器,探讨文人如何通过建筑空间(书房)、家具(书案、椅、架、屏)、器物(文房四宝、书画、古玩、香炉、茶具)的精心配置与互动,构建出一个兼具实用功能、审美体验与精神寄托的“文化场域”。他着重分析了“简约”与“繁复”、“古雅”与“新奇”、“自然”与“人工”这几对审美范畴在具体陈设中的体现与平衡。
当他把近三万字、引证丰富、配有自绘线图的论文初稿交给隋教授时,心中不免忐忑。几天后,他被叫到办公室。隋教授的面前摊开着那份论文,上面布满了红笔批注。
“文献功底比我想象的要扎实,”隋教授开门见山,语气依然听不出喜怒,“对《长物志》和图像资料的结合分析,有新意。特别是你提到画作中家具与器物的‘位置经营’与文献记载的互文关系,有点意思。”
陈默心中一松。
“但是,”隋教授话锋一转,指向论文中一处论述,“这里,你由书房陈设的‘尚古’之风,直接推导到晚明文人普遍的‘逃避现实’心态,过于武断。证据不足,逻辑跳跃。‘尚古’可以是对传统的追慕,可以是身份标识,也可以是商业炒作下的风尚,未必都与‘逃避’直接画等号。做历史研究,要警惕简单的价值判断和因果关联。”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却让陈默更加清醒。他心悦诚服地点头:“是,老师,我明白了。这里确实论证不严谨。”
隋教授又指出了几处文献引用的版本问题、个别术语理解的偏差,最后,他看着陈默,目光深邃:“你这篇论文,框架搭得不错,细节还需打磨。不过……我看到了你的潜力。你对‘物’的理解,不仅仅停留在纸面上。继续往下挖,这个方向,值得你做一辈子。”
“值得做一辈子。”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陈默心中久久回荡。他捧着布满批注的论文走出办公室,感觉手中的纸张重若千钧。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宏大征程的起点。
大三结束的暑假前夕,陈默的这篇论文在经过数次精心修改后,不仅获得了隋教授给出的全系最高分“A+”,更被隋教授亲自推荐,参加下学期的一个全国性本科生学术论坛。而陈默自己知道,比分数和荣誉更重要的,是在这片学术深海中,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艘潜水艇,并且初步掌握了它的操作方法。他隐约感觉到,那条连接着古典文献、传统技艺与实体空间的,名为“中国古典建筑学”的隐秘脉络,正在他的探寻下,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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