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紫檀嵌银丝轴头一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在特定的圈层内悄然扩散。陈默的名字,开始在京城顶尖的文玩收藏圈里,被更多资深人士以一种新的眼光提及——“北大那个年轻人,手上真有功夫,不是花架子。”
周三晚上的茶会,自此成了陈默的固定日程。韩老的小院,也成了他汲取养分、展现价值的另一个重要舞台。茶会的参与者不多,除韩老、周老外,通常还有三四人,皆是各自领域内浸淫数十年的耆宿,或精于瓷器,或专攻青铜,或深研古籍碑帖。陈默在其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但他不卑不亢,虚心聆听,偶尔发言,必言之有物,渐渐赢得了这些眼高于顶的老先生们的接纳。
这一晚,茶香袅袅,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一幅画上。
“前几日,在一位朋友处见到一幅石涛的《墨竹图》,”说话的是专攻书画的秦老,他捻着胡须,眉头微蹙,“笔墨气韵,倒是颇有几分石涛晚年的苍茫恣肆,题款、印章也看似无误。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心里不甚踏实。”
周老笑道:“能让秦兄都拿不准的画,想必是有些门道。可带来了?”
秦老摇头:“那幅画是别人的心爱之物,不便携带。不过我拍了些高清细节照片。”说着,他取出一个平板电脑,将图片投射到墙上的一幅白幕上。
霎时间,一幅水墨淋漓、竹影摇曳的画卷呈现在众人眼前。竹竿挺拔遒劲,竹叶纷披,浓淡干湿变化丰富,确有一股挥洒自如的磅礴之气。题款书法也与石涛风格相近,几方收藏印赫然在目。
在座几位老先生都凑上前,仔细端详。韩老看了一会儿,沉吟道:“从笔墨上看,此画作者深得石涛三昧,尤其是这几处飞白和浓墨点苔,颇得神韵。”
另一位专注于金石印章的刘老则指着画上的几方印鉴:“这几方印,从印文、篆法、刀工和印泥色泽看,与已知的石涛真迹用印,相似度极高,做旧手法也很高明。”
众人议论纷纷,大多倾向于认为这是一幅极为精妙的摹本,或者就是真迹,只是某个细节让人产生疑虑,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陈默一直安静地坐在末座,目光紧紧跟随着幕布上的图像,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划动,仿佛在临摹那画中的笔意。当图片切换到画心与裱褙接壤的一处细微边缘,以及天杆上一处不起眼的木质纹理时,他的眼神骤然一凝。
“秦老,”陈默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众人的讨论停了下来,“可否将画面切换到画心上缘,靠近天杆的那处绢帛经纬的特写,还有天杆本身木质纹理的那张图?”
秦老依言操作。两张细节大图清晰地展示出来。
陈默起身,走到幕布前,指着那处绢帛边缘:“各位前辈请看,此画所用绢帛,经纬细密,质地不俗,做旧也做得极像明末清初的‘贡绢’。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尖虚点几处极其细微的节点,“诸位细看这绢丝的断裂方式和老化痕迹,其‘自然老化’的规律性过于均匀,缺乏真正古绢那种因年代、环境、张挂次数不同而形成的、斑驳不均的‘历史层次感’。这更像是用现代化学或物理手段,对优质新绢进行整体催老的结果。”
他顿了顿,看到几位老先生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尤其是韩老,眼神锐利如刀。陈默继续指向那天杆的木质纹理:“再看这天杆。此木被做旧成紫檀色,纹理也被刻意打磨得模糊。但若仔细分辨,仍可看出其木质纤维结构,更接近现代常用的某种硬杂木,而非明清时期书画裱褙惯用的老楠木或香樟木。最重要的是——”
陈默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关键的证据:“这幅画的整体装裱形制,包括天地杆的样式、绦带的系法、惊燕的残留痕迹,虽然极力模仿清初样式,但其内在的‘比例’和‘尺度感’,却隐隐透露出晚清乃至民国时期苏州片儿作坊的某些特定习惯。这一点,若非对历代书画装裱制度的流变有过系统梳理,极难察觉。”
他环视一周,语气沉稳而自信:“综上所述,晚辈大胆推断,此画应是一幅出自晚清或民国时期高手之手的仿作。其笔墨功力足以乱真,印章仿刻亦几可乱真,所用绢帛、纸张亦是上乘且经过精心做旧。但其破绽,在于材料老化痕迹的‘均匀性’,在于天杆用料的时代错位,更在于这细微难察的装裱制度所透露出的年代信息。作伪者技艺高超,心思缜密,几乎骗过了所有常规鉴定手段,唯独在这装裱的‘时代骨架’上,留下了蛛丝马迹。”
一番话,如石破天惊。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几位老先生面面相觑,随即不约而同地再次凑近幕布,尤其是秦老和韩老,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仔细审视陈默所指出的那些细节。
“咦?经这小子一提,再看这绢帛老化,是显得有些……‘呆板’了。”刘老喃喃道。
“这天杆的木质……确实,不像老楠木的手感。”周老眯着眼,仿佛在隔空感受。
秦老更是长叹一声,猛地一拍大腿:“着啊!就是这装裱的‘味儿’不对!我一直觉得别扭,又说不上来!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陈小友,你这一双眼睛,真是毒辣!”
韩老缓缓坐回太师椅,看着陈默,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叹,有欣赏,更有一种发现瑰宝的喜悦。他缓缓开口道:“观画辨伪,常人着眼于笔墨、款印、纸张。你能由表及里,从装裱制度的时代特征这一近乎被遗忘的‘冷僻’角度切入,直指核心破绽。这份眼力,这份对‘物’之制度演变史的深厚学养,已非寻常匠人或藏家可比。后生可畏,当真后生可畏!”
他这番话,等于是为陈默的鉴定结论做了最权威的背书。
经此一役,陈默在这小小茶会中的地位,彻底稳固。他不再仅仅是“有潜力的年轻人”,而是被这些眼高于顶的耆宿真正视为可以平等交流、甚至在某些方面需要请教的对象。
“技惊四座”的效果,迅速发酵。这幅《墨竹图》的真伪之争,本就在小圈子里引起过讨论,如今被陈默一锤定音,其过程更是因其视角的独特和论证的精辟而被广为传颂。
“听说了吗?韩老那个茶会上,北大一个叫陈默的年轻人,一眼看穿了一幅连秦老都拿不准的高仿石涛!”
“何止看穿!是从装裱制度上找出的破绽!这学问,这眼力,了不得!”
“此子非池中之物啊!不仅手上有修复的绝活,肚子里更有鉴定的真学问!”
陈默“文玩圈新锐鉴定家”的名声,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京都相关的圈子。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关注与机会。有人慕名而来,请他鉴定藏品,有拍卖行私下接触,希望他能担任顾问,甚至博物馆系统的专家,也通过韩老等人的关系,开始与他交流。
陈默依旧保持着那份谦和与沉静,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但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恃才傲物,也不滥用自己的名声。他知道,这名气是双刃剑,唯有以更扎实的学问和更严谨的态度,才能将其转化为“墨韵堂”和自身学术发展的助力。
当晚,他驱车回到工作室,林卿还在灯下作画。见他回来,她放下画笔,微笑着迎上来:“听说,你今天又在韩老那里‘技惊四座’了?”
陈默笑了笑,将疲惫的身躯沉入沙发,握住了林卿的手:“不过是恰好读过几本关于历代装裱的书罢了。运气好。”
林卿看着他轻描淡写的样子,眼中满是柔情与骄傲。她知道,这绝非运气,而是无数个日夜在古籍文献与实物比对中沉淀出的真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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