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京城文玩核心圈子的邀请,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邃殿堂的大门,但门槛后的考验,也接踵而至。周老的雅集之后不过旬日,陈默便接到了那位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癯的老者——韩老的电话。韩老是圈内公认的书画鉴赏与修复大家,性情严谨,甚至有些古板。
“小陈,我这儿有件小玩意儿,年久失修,看着碍眼。听老周说你手巧,对老东西的脾气也摸得准,有没有兴趣过来看看,试试手?”韩老在电话里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默心中明了,这绝非简单的“看看”,而是一场关乎真才实学,决定他能否真正被这个顶尖圈子接纳的“试金”。他立刻恭敬回应:“韩老抬爱,晚辈对修复一道只是略知皮毛,不敢说试手,能有机会向前辈学习观摩,已是万幸。我随时方便。”
约定时间在周六下午。陈默没有开那辆崭新的A8,而是选择了更低调的出行方式。他提前抵达韩老位于南锣鼓巷附近的一处僻静小院。院门虚掩,推门而入,只见韩老正坐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
“来了?坐。”韩老抬了抬眼皮,示意陈默坐下。
石桌上铺着软毡,锦盒内静静地躺着一对紫檀木嵌银丝书画轴头。轴头长约三寸,直径寸余,木质是上乘的小叶紫檀,色泽紫黑,包浆厚重温润。其上以错银之法,镶嵌出简洁的缠枝莲纹,银丝虽因岁月久远而部分氧化发黑,但纹样古雅,工艺精湛。然而,此刻这对轴头却显得颇为凄惨——其中一个轴头顶端用来固定画轴的玉质(或骨质)笠形插件已然缺失,留下一个不规则的凹槽;另一个轴头则从中间纵向开裂,裂缝细长,几乎贯穿整体,银丝纹路也因此断裂,摇摇欲坠。轴头表面还有多处细微的磕碰和划痕。
“这是一对清中期的轴头,配一副王原祁的浅绛山水,可惜画心损毁严重,早已不存,只剩下这对轴头。我收着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动它。”韩老语气平淡,但眼神却锐利如鹰,观察着陈默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东西不大,但修复的讲究不少。修好了,物尽其用,也算对得起前人匠心。修坏了,这东西就算彻底废了。”
陈默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静静观察了足有五分钟。他感受着轴头整体的气韵,仔细分辨木质的纹理、银丝的工艺、破损处的痕迹以及残留的胶质和包浆。
“韩老,”陈默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晚辈冒昧,说说我的看法。这对轴头,紫檀料子极好,银丝工艺是典型的清中期风格,缠枝莲纹布局疏朗有度,是官作或顶尖民作的东西。其价值,一在木料与银工,二在这份完整的时代气息。”
他指着破损处继续道:“难点有几处:其一,开裂的轴头,需在不进一步损伤木质和银丝的前提下,将裂缝弥合,恢复其结构强度,且不能影响观感。其二,缺失的笠形插件,需找到材质、颜色、包浆都近乎匹配的替代品,或依原样定制,其形制、尺寸必须精准,否则无法与画轴匹配。其三,所有修补,必须遵循‘修旧如旧’的原则,不能破坏原有的包浆和历史痕迹,新补部分需做旧,但又不能过度,要能与原物和谐共存,达到‘远看一致,近看可辨’的境界。”
韩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能一眼看出这些关键点,说明此子确实有底子。“说得不错。那你觉得,该如何着手?”
陈默略一沉吟,道:“修复之道,首重‘理’与‘顺’。对于开裂的轴头,晚辈以为,不可用现代强力胶水直接粘合,那会损伤木质,且无法逆转。可用传统鱼鳔胶,其性温和,粘合力适中,且具有可逆性。需用极细的绳索或专用夹具,在不损伤银丝的前提下,小心翼翼地将裂缝缓缓箍紧,注入微量温热的鱼鳔胶,待其自然渗透固化。过程需极耐心,反复调整,确保裂缝严丝合缝,银丝纹路也对齐。”
“对于缺失的插件,”陈默继续道,“需先精确测量凹槽尺寸,分析残留物痕迹,判断原材质。看这凹槽内壁的磨损和残留物光泽,原物很可能是象牙或上等白骨。若能找到年代相近、色泽质地相仿的老料最好,若不能,则需用新料,但必须经过做旧处理,模拟出岁月的质感。形制必须严格按照古法,笠形的角度、弧度,丝毫不能差。”
“至于表面的细微磕碰,”陈默最后道,“可用同料紫檀细粉调和大漆或虫胶,一点点填补,再细细打磨,使其与周围包浆融为一体。整个过程,需心静、手稳、眼准,如同太极运劲,不可有丝毫浮躁。”
韩老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锦盒往陈默面前推了推:“理论说得头头是道,手上功夫如何,一试便知。东西你拿回去,工具我这里有,你随意选用。期限……一个月。修好了,这对轴头便送与你,算是你进入这个圈子的见面礼。修不好……”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巨大的压力。这对轴头本身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承载着韩老和圈内人的审视。
陈默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双手接过锦盒:“谢韩老信任,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保证,这份沉稳让韩老微微颔首。
回到工作室,陈默没有急于动手。他将这对轴头置于工作台柔和的灯光下,用高倍放大镜再次细细观察每一个细节,绘制了精确的尺寸图和破损分析图。他翻阅了自己积累的关于古代木器、金银错工艺以及书画装裱的笔记和古籍影印本。他联系了潘家园相熟的材料商,寻找合适的老紫檀料和可能的象牙\/骨料,同时也开始亲手熬制品质最佳的鱼鳔胶。
准备工作就绪后,修复工作正式开始。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修行。
处理开裂轴头时,他屏息凝神,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自制了柔韧的鹿皮绳和微调夹具,一点点施加压力,感受着裂缝的细微变化,用微温的鱼鳔胶,以发丝般的细针引导,一点点渗入裂缝。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天,期间需要不断观察、调整,确保不产生二次伤害。当裂缝最终完美闭合,银丝纹路也奇迹般地对齐时,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寻找替代插件更是费尽周折。最终,他在一处老材料店找到一小块清代的象牙隔片,色泽、质地与轴头凹槽内的痕迹极为接近。他根据测量数据,运用玉雕和微雕的功底,亲自操刀,在放大镜下,一点点将这块珍贵的象牙料打磨成所需的笠形插件,每一个曲面、每一条边线都力求精准,最后再进行温和的做旧处理,使其包浆与轴头本体协调。
填补细微划痕则考验耐心,用紫檀细粉调和少量虫胶,以小刮刀一点点填充,待干后再用不同目数的砂纸和玛瑙刀反复打磨、抛光,直至指尖触摸也无法分辨修补处的界限。
整整二十天,陈默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在这对小小的轴头上。林卿偶尔送来茶点,也只是安静地放在一旁,不忍打扰他的专注。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陈默将修复完好的一对轴头置于黑丝绒垫上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裂缝已然无踪,银丝纹路连贯流畅,新的象牙插件严丝合缝,色泽温润,与轴头浑然一体,表面的磕碰划痕也已完美填补。它们不再是残破的零件,而是重新焕发出内敛光华的古雅器物。
他带着修复好的轴头,再次来到韩老的小院。韩老依旧坐在海棠树下,接过锦盒,取出轴头,戴上老花镜,拿出高倍放大镜,一言不发地仔细查验。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掠过每一寸木质,每一条银丝,每一个修补的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子里静得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陈默静立一旁,心绪平静。
良久,韩老缓缓放下放大镜和轴头,抬起头,看向陈默,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他拿起那对轴头,塞回到陈默手中:“拿着吧,它是你的了。以后每周三晚上,我这儿有几个老家伙一起喝茶论道,你要有空,就过来听听。”
陈默知道,他不仅完美通过了这场苛刻的考验,更真正赢得了这位严苛前辈的认可,拿到了进入那个核心圈子的常态化通行证。
“谢韩老成全!”陈默躬身行礼,这一次,他接下的不仅是一对珍贵的轴头,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与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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