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沟传统手工艺专业合作社的成立,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这个小小的山村。陈默个人投资千万、村民踊跃入股的消息,以及那份融合了传统匠心与现代商业智慧的合作社章程,很快便通过村、镇两级政府的汇报,传到了县里。
这一日,几辆公务车沿着新修葺的村道,驶入了陈家沟。车上下来的是分管文化、旅游和农业的副县长,以及文旅局、农业农村局、市场监管局等相关部门的一把手和负责人。此行目的明确——实地考察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势头强劲的合作社。
考察团在村支书、村长以及陈默的陪同下,参观了临时作为合作社办公和展示场所的村委会几间办公室。墙上挂着合作社的组织架构图、初步拟定的产品标准;桌上陈列着李篾匠新编的、按照陈默设计图制作的竹丝扣瓷茶具样品,老石匠依据新样打制的歙砚毛坯,还有根据徽州古方初步试制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墨锭。虽然很多还是半成品,但那份独特的质朴韵味和蕴含的文化气息,已然让考察团的成员们眼前一亮。
副县长拿起那方歙砚毛坯,仔细端详着石料天然的纹理和初步打磨的痕迹,赞叹道:“好石料!这设计也很有想法,既保留了传统砚台的实用功能,造型又更符合现代审美。”
陈默在一旁适时解释道:“县长,我们强调‘真材实料’和‘古法新用’。石料是龙尾山的老坑石,制作上我们要求工匠在关键环节,比如开膛、磨光,必须遵循古法手工完成,以保留其‘呼吸感’和墨堂的最佳发墨效果。但在整体造型和细节雕饰上,会融入更简约现代的设计语言。”
考察团又详细询问了合作社的运作模式、村民参与情况、利益分配机制以及未来的市场规划。陈默条理清晰,对答如流,从“真、拙、活、共”的理念,到如何通过合作社确保品质、提升附加值、反哺乡梓,再到依托北京“墨韵堂”进行品牌化运营的构想,一一阐述。
副县长越听越是动容,他转身对随行的各部门负责人说道:“同志们,都看到了吧?也听到了吧?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鲜活样本!不是空架子,有实实在在的资金投入,有凝聚人心的合作机制,有立足传统的创新理念,更有清晰的市场路径!我们县里,必须大力支持!”
他当场指示:
“文旅局,要把‘陈家沟传统手工艺’作为我们县非遗保护和文旅融合的重点项目来打造,协助他们申报市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宣传推广上给予倾斜!”
“农业农村局,要指导合作社规范运营,将其纳入我县特色农产品(这里将手工艺品视同特色农产品)扶持范围,在政策培训、资源对接上提供帮助!”
“市场监管局,要开辟绿色通道,协助他们办理商标注册、产品质量认证,指导他们建立完善的质量追溯体系!”
各部门负责人纷纷表态,将全力支持合作社的发展。副县长最后握着陈默的手,郑重地说:“陈默同学,你是我们县的骄傲!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县里就是你的坚强后盾!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们!”
政府的明确表态和实质性支持,如同为合作社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让所有社员更加坚定了信心。东风已至,接下来,便是乘风起航。
送走考察团,陈默并未沉浸在喜悦中,反而感到了更沉甸甸的责任。政府的支持,市场的期待,乡亲们的信任,都要求他必须将事情做得更扎实、更精深。而这一切的基础,在于对“文房四宝”古法工艺的系统性梳理与现代化阐释。
他深知,目前合作社的产品还比较零散,缺乏一个强大的、统一的文化内核和技术支撑体系。是时候,对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进行一次追本溯源式的深度梳理了。
此后的日子,陈默几乎将自己埋进了故纸堆和田野调查中。北京新宅的书房里那些相关的古籍、文献被他一批批地带回老家。同时,他不再局限于陈家沟,开始以合作社和县里支持的项目名义,有计划地外出考察。
他再次前往徽州,不仅是为了深化与“松烟阁”在古法制墨上的合作,更是深入探访当地的宣笔制作世家,记录近乎失传的“韦诞法”制笔工艺的关键步骤,尤其是关于“千万毛中拣一毫”的选料、熟毫、扎笔头的诀窍。
他驱车数百里,深入某着名宣纸的原产地,顶着烈日,观看工人们进行“燎草、滩晒、抄纸、焙纸”等一百多道繁琐工序。他不再是走马观花的游客,而是带着问题与老师傅深入交流,记录下不同原料配比、不同水质、不同季节对纸张性能(如润墨性、耐久性、纹理)的细微影响,并小心地收集了一些不同年份、不同工艺的纸样。
对于砚台,他依托合作社的石雕组,但要求更加严苛。他带着老石匠们,反复研究历代名砚的图谱和实物照片,分析其形制、线条、池堂比例与发墨、护毫、观赏之间的关系。他强调,“研墨如耕田”,砚堂的微弧坡度、池深与蓄墨量的关系,乃至雕饰纹样与实用功能的结合,都需遵循古法中的物理与美学原理。
与此同时,他将在徽州发现的《文房四谱》残卷以及后续搜集到的其他匠作簿、相关方志记载,进行系统的校勘、标点和注释。他联合林卿,以及通过导师李胤教授介绍的几位古籍整理和工艺史方向的研究生,组建了一个临时的“文房四宝古法工艺研究小组”。
夜晚的老宅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桌上、地上铺满了各种资料、图纸和样品。陈默伏案疾书,将田野考察的记录、文献的梳理、以及对现代应用的思考,融合贯通,开始编纂一本内部资料——《文房四宝古法工艺辑要与现代应用初探》。
在这本辑要中,他并非简单罗列古法,而是试图构建一个理解传统工艺的框架:
材料篇:详细考证笔、墨、纸、砚所需核心材料的产地、特性、甄选标准(如兔毫的“肩峰”、松烟的“顶烟”、青檀皮的“二年生”、砚石的“罗纹”“眉子”等),并探讨现代替代材料的可能性与界限。
工艺篇:以流程图和文字结合的方式,还原关键的古法制作工序,重点标注那些决定品质却被现代简化流程所忽略的“细节”(如墨料的“十万杵”、宣纸的“日光漂白”、歙砚的“金刚砂磨砺”)。
器用篇:结合书画创作的实际,分析不同工艺制成的笔、墨、纸、砚,在具体使用中的特性表现(如一笔之“四德”——尖、齐、圆、健;墨分五色之层次;纸张的“墨韵”;砚台的“下墨”与“发墨”之辨),引导使用者理解并欣赏手工制品独一无二的“瑕疵美”和“生命感”。
新用篇:这最具创新性的一部分,探讨如何将这些古法精髓,融入符合现代生活美学和实用需求的产品中。例如,利用古法掌握的纸张特性,制作系列信笺、笔记本封面;将药墨原理拓展至驱蚊香囊、安神线香;设计兼具砚台功能与茶盘、香盘功能的文创器物等。
这项工作是繁琐而浩大的,但陈默乐在其中。他感觉自己在进行一次精神的寻根之旅,每一次文献的印证,每一次与老匠人的交谈,都让他对祖先的智慧惊叹不已,也让他更加明确“墨韵堂”与合作社未来产品研发的方向和底线。
当这份辑要的初稿逐渐丰厚,当外出的考察笔记与收集的样本堆满了书架,陈默知道,合作社的发展,即将进入一个凭借深厚文化内驱力而高质量发展的新阶段。政府的扶持是东风,而这份对古法工艺的系统梳理与创造性转化,才是合作社能够行稳致远的压舱石和推进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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