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衡心情复杂地将聘书、荐状和身牒收到木盒中,又将盖子推回来盖好后,才说道:“你说吧。”
陶令仪看着他倦怠的神色,目光骤冷,语气也隐隐地生出几分轻慢来:“对堂伯祖故意放王坦逃回陶氏,以败坏陶氏声名的事,父亲就没有一点想法?”
陶衡捏了捏眉心,无奈道:“你堂伯祖此举确实不对,但我已经让他去祠堂跪香三炷以及罚粟三十石,这都是按照族规处置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听着他话语里暗藏的斥责,陶令仪冷笑:“父亲如果当不好这个族长,那就不要当了!”
陶衡惊愕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她竟敢拿族长的身份来威胁他。
陶令仪嘲弄:“莫非父亲还认为自己这个族长当得很称职?”
陶衡不说话。
陶令仪气笑了:“行吧,既然你认为你这个族长当得很称职,那就让我们看看,明日神都的人来了之后,堂伯祖他们会不会闹到神都来的人跟前,把诬告我的事推到你身上吧。”
拿起木盒,陶令仪不再与他废话,转身走了。
现在还不到换下他的时候,她的许多决策,还得用他这个族长才能实施。
且让他再蹦跶一阵。
从承圀院出来,在上马车之时,陶令仪吩咐疏影:“去将铣伯请到慈宣堂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她当然不会因为与陶衡置气,就放任陶伯玉等人可能会有的闹事行为而不管,只为让陶衡悔不当初。
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他悔不当初又如何,留下的烂摊子不是还得她来收拾?
她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陶铣来得很快。
疏影、兰荪两人都还没有将茶沏好,他就到了。
“这么晚还打扰铣伯,实属无奈。”示意陶铣坐下说话后,陶令仪将木盒推到了他跟前。
陶铣以为是陶令仪给的赏赐,连道不敢。
陶令仪没有戳破,而是催他:“铣伯先打开看看。”
陶铣小心地拿起木盒,推开盖子,看到里面的聘书,不敢置信的抬眼看一眼陶令仪,又揉揉眼睛后,再次看向聘书,“这,这……”
“铣伯没有看错。”陶令仪笑道,“这就是聘书。”
陶铣激动地涨红着一张老脸,迅速放下木盒,起身朝她行礼道:“恭贺大小姐!”
陶令仪笑了,看吧,看到聘书,管事都知道应该恭贺她,而不是质疑她。
偏偏陶衡这个父亲不知道,真是讽刺。
陶铣也算是看着陶令仪长大的,恭贺完她后,又拿出帕子,反复将手擦了两遍,才拿起聘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连声道:“好,好,好,我们陶氏总算要熬出头了。”
“是呀,总算要熬出头了,不过……”陶令仪有意停顿下来。
陶铣既能成为陶氏的大管事,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听到她的话,当即便配合道:“大小姐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等的就是铣伯这句话,”陶令仪笑着说道,“明日神都的人就要到了,但我明日要跟着崔伯父去东林寺查案,我需要铣伯设个法子,莫要让堂伯祖他们到神都来的人跟前胡说八道。”
陶铣面色凝重。
比起陶衡总是顾念族人之间的亲情不同,陶铣很分得清哪些事该手下留情,而哪些事又绝不能妥协。
就拿陶伯玉让王坦一路逃回陶氏,以期用王坦的身份毁掉陶衡与陶令仪这件事来说,按陶铣的想法,就应该杀鸡儆猴,以震慑其余心怀不轨之人。
但他只是个管事,无权干涉陶衡的决定。
“这次神都来的仅是郑长史堂姐夫派来的两个小喽啰,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既要让他做事,自然也该交底,让他心里有数,才能放开手脚。陶令仪透露道,“但常言总说宁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虽是小喽啰,我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陶铣赞同地点一点头,“大小姐说得对,越是小喽啰,才越不可小觑。”
因为大人物有权有势,不屑小打小闹,而小人物为了往上爬,会将小打小闹渲染成大打大闹。
陶令仪再次跟他交底道:“原本我是想直接换了宗族的几个族老,但想要服众,只能一步一步的来,这就难免叫他们钻空子。”
“崔伯父看重我,主要看重的就是我的办案能力,这就让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盯着堂伯祖他们。”
“而纵观陶氏,有威望,有能力,又还让我放心的人,除了铣伯外,我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是以,还要劳铣伯多多费心帮我才好。”
“大小姐尽管跟着崔刺史去查案,陶氏的事交给我就行。”如果没有这块聘书,陶铣或许还会犹豫,有了这块聘书,无论谁想闹事,都休想越过他去!
当今天下,除了陛下以及陛下身边的内朝女官外,外朝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官。虽然只是幕僚,但崔述能够摒弃男女大防,而聘她为幕僚,可见有多看重她。
崔述越看重她,她在陶氏的地位也就越高,那么跟着她做事,无论身份,还是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苏见薇和郑行之谋害谢三小姐以及诬陷我的事,已经结案,”陶令仪给他看聘书,就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的实力。见他上道,陶令仪满意的同时,也对他给予了更多的厚望,“女狱有两个看守过我的内禁婆,一个张阿荆,一个王三娘,她们差不多都是受我连累才失了性命。铣伯近日得空的时候,安排人替我前去看看她们的家人吧,再送些钱聊表一下我的心意。”
话到此处,陶令仪又顺势说道:“这些年父亲给我存了不少的钱,需要花钱的地方,铣伯尽管去找琼琚姑姑和璇玑姑姑她们拿,不必节省。”
这是要让他拿钱给她收买民心了,再联想早些时候樱姑告知他,陶令仪要组建内宅执事的话,陶铣也敏锐地觉察到,陶氏要变天了。
一家人总是要共同进退才行,樱姑已表明她要站队陶令仪,而令嘉就在陶令仪身边伺候,他还有什么好说的?陶铣当即表示道:“有大小姐这句话,我就放手干了。”
又闲说了一会儿,陶铣离开后,陶令仪也睡下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陶令仪就被吵醒了。
顾端静接过云岫递来的衣裳,一边伺候着陶令仪穿衣,一边敛着不满的情绪,小声提醒:“是老爷,也不知是谁这么大早上就在他跟前嚼了舌根,发着好大的火,小姐一会儿出去了,千万要小心。”
陶令仪猜测应该是陶铣做了什么,惹怒了他。
不过她并没有急着去见他,洗漱完毕,又坐下来慢慢地喝过一碗茶,才去了正堂。
陶衡一看到她,便握起拳头,怒不可遏地质问道:“谁给你的权力,敢向族老动手!”
陶令仪在门口止住脚步,回头吩咐今日伺候她的令嘉:“回头去小库房看看你祖父喜欢什么,挑几样送过去,就说是我赏赐给他的。再告诉你祖父,他做得不错。”
令嘉虚虚瞟一眼陶衡,恭顺地应了声‘是’。
陶衡面沉如水,他以为她好歹会认个错,再给他讲一讲她这么做的理由,可她竟然如此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当真以为,当了个崔刺史的幕僚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陶衡转头吩咐李忠:“去告诉陶铣,从即刻起,他不再是陶氏的大管事!”
李忠正要抬脚,陶令仪便开了口:“春桃、秋菱听令,今日谁敢传此命令,都给我打断手脚!”
“令嘉也给我听好了,送赏赐的时候,也顺便告诉你祖父一声,从今日起,谁敢到他前传此命令,一律给我发卖出去!”
李忠下意识缩回了脚。
昨日在崇文堂外,他是亲眼看见秋菱是怎么打断那几个婆子的手脚的。
秋菱下手时可是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留情的。
他是会一些手脚功夫,但远不是秋菱的对手。
陶衡瞳孔则微微一缩,随即冷笑道:“怎么,你连我这个父亲也敢打不成!”
陶令仪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平静地给他添了碗茶:“我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不利于我声名的事?不过父亲好歹也是陶氏的族长,应该听说过吃了可致人发疯的毒药吧?”
陶衡惊骇地看一看她,又看一看她倒的那碗茶。
李忠也惊骇地看一看她,又看一看她倒的那碗茶。
顾端静和令嘉、云岫、春桃、秋菱则吓了一跳,虽然近些时日接触下来,她们也知道现在的陶令仪不好惹,但弑父……还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如果父亲再敢像今日这般扰我清梦,以及说些让我不喜的话,那我也只好对不起父亲了。”陶令仪将茶碗推到他的跟前。
陶衡僵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看着他发颤的双手,陶令仪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知道害怕就好。
虽然根本没有这种毒药,就算有,她也不可能知法犯法地给他下毒。
可他又实在是太过反复无常,不狠狠吓唬他个几回,他根本不知收敛。
陶令仪又看向李忠。
李忠后退两步捂住嘴,连连摇头表示他绝不会乱说话。
陶令仪满意地收回目光,“好了,现在说一说吧,铣伯都做了些什么?”
陶衡还陷在她要给他下毒的惊涛骇浪中,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
陶令仪等了一会儿后,不耐烦地看向了李忠:“你来说!”
李忠偷偷看两眼陶衡,飞快说道:“金爷昨日夜里,带着家丁围住各房,假传老爷的命令,以‘宗学耕读’为由,将各族老的子孙们都送去庄子上了。族老们不服,在金爷强行将人带走后,便齐刷刷地围到了承圀院,找老爷讨要说法。老爷事先并不知道此事,叫了金爷前来问过后,才知道是大小姐的主意,这才来了琬琰阁。”
挟天子以令诸侯,做得不错呀,而且还是以‘宗学耕读’为由送去的庄子上,即便他们闹到官府,她也大可以此为由进行遮掩。至于何时才能耕读结束,从而回到陶氏大本营,那就要看族老们的表现了。陶令仪满意地再次吩咐令嘉:“记得多挑几件你祖父喜欢的物件送过去。”
令嘉白着脸,不敢吱声。
陶令仪淡淡地看向她。
顾端静轻轻拉了她一把,示意她赶紧回答,令嘉才硬着头皮答道:“我知道了。”
陶令仪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敲打道:“既跟着我,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这也顾忌,那也顾忌的来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做不到,那就换人来做。”
令嘉脸色更白了一些:“一会儿我就去库房多挑几样祖父喜欢的物件送过去,也一定会将小姐的吩咐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祖父。”
陶令仪‘嗯’一声,又看向陶衡:“父亲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陶衡还没有回神,也就还没有听到她的话。
他的脑子嗡嗡的,反反复复都是陶令仪那两句‘不过父亲好歹也是陶氏的族长,应该听说过吃了可致人发疯的毒药吧’以及‘如果父亲再敢像今日这般扰我清梦,以及说些让我不喜的话,那我也只好对不起父亲了’的话。
她能毫无愧疚的将她祖父和曾叔祖送去江州府顶罪,又能毫无愧疚的将几个族老的子孙送去庄子上,那给他下个毒,让他变成疯子,进而夺了他族长的身份,将他拘禁起来,甚至利用他赚取好名声,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不是没有可能,而是他要真敢再扰她的清梦和拖她的后腿,她一定会这么做。
她心里没有她这个父亲,也没有陶氏!
她的心里只有利益!
而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又正好就是他!
陶衡不寒而栗。
陶令仪可没有工夫在这里跟他耗着,见他不说话,便径直走了。
她走后不久,陶衡慢慢回过神,看到正堂只余他和李忠两人后,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了她先前给他倒的那碗茶。
想到她要下毒害他,陶衡心头一紧,闪电般站起来,踉踉跄跄地逃出了婉琰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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