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承圀院,看着还等着他的几个族老,陶衡急喘了几口气,平复心底的恐慌后,挥手道:“都回去吧,只是送去庄子上住上一些时日,我回头让人多注意一些就是了,不会出什么事。”
“什么叫不会出什么事,瑞儿才五岁!”陶仲谦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陶德瑞是他最小的曾孙子,才五岁,便已会背诵《急就篇》《千字文》以及《百家姓》,是在所有子孙中,他最寄予厚望之人。
陶衡一腔惧意瞬间转为怒火,转过身来,冷声警告:“知道他才五岁,那就规矩些!”
陶仲谦愤恨道:“大小姐这是欺人太甚!”
陶衡冷笑:“你们三番五次要置她于死地的时候,怎么没有反省过欺她太甚?”
“那怎么能一样,”陶仲谦脱口而出,“瑞儿是男子,才五岁就已经会背很多书了,将来……”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事并不少见!”陶衡冷声打断他的话,目光一一从几人身上扫过,“而且何须等到将来,瑗瑗现在就是崔刺史的幕僚!”
“谁知道这个幕僚是不是崔刺史一时兴起,才聘请的她。”陶伯玉压着怒气,小声拱火,“纵观历朝历代,也找不出有女子为幕僚的先例。”
“纵观历史,还找不出来一个女主天下的呢,现在不也有了?你既认为女子不可为幕僚,那你就去告诉崔刺史,他聘请瑗瑗做幕僚有违体统,让他现在就给瑗瑗解聘!”陶衡一肚子的火正愁没有地方发泄,听到他的话,当即炸了,“只要崔刺史解聘了她,我立刻就去庄子上将你们的子孙接回来!这个族长之位,我也不要了,你们谁愿意当,那就拿去!”
他这一番疾言厉色,瞬间镇住了所有人。
纵是愤愤不平,也不敢再开口了。
但陶衡既开了口,或者说既与他们撕破了脸面,也就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陶令仪是只看重利益不错,但他们又何尝不是?
自他任族长以来,为了家族的团结,他将长房的许多利益都拿出来分给了他们,他们倒好,不知感激便罢,还得寸进尺!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陶衡冷笑两声,目光如利刃一般,直逼陶伯玉:“若非堂伯昨日自作主张,将王坦放了回来,瑗瑗又怎会为了预防你们在背后捅她刀子,要拿你们的子孙来管束你们!”
又看向其余几人:“你们要怪要怨,也该怪他怨他才是,来我这里发什么疯!”
陶伯玉脸色大变,“昨日夜里我就已经查清楚,也已经将放王坦回来的人给发卖了出去,族长在大小姐那里受了窝囊气,想要找我发泄,也该……”
陶衡冷笑着打断他的话:“王坦是怎么逃回来的,又是谁让他逃回来的,你心里最清楚!这天下并非都是傻子,唯你一个聪明人!”
眼见陶伯玉还要狡辩,陶衡冷下脸道:“李忠,将他们撵出去!从今日起,未得我准允,再敢到承圀院来吆三喝四,一律给我打出去!凡有不服之人,这些年我长房让出去的利,一分不留,全都给我还回来!”
陶伯玉瞬间哑了口。
因王坦的事,其余几个族老都在看他笑话,而他手底下那几个族老候选人明面不说,暗地里对他也多有看法。
若是再因他,让陶衡将长房近年让出来的利益收了回去,那他在陶氏岂还有立足之地?
色厉内荏地一甩衣袖,陶伯玉大步出了承圀院,趁着其余人还落在后面,赶紧一路小跑逃了。
等陶仲谦几人出来,想要找他讨要说法时,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倒是跑得快!”陶仲谦满脸戾气。
陶叔远素来与陶伯玉关系不错,回头看一眼承圀院后,状若无意地说道:“大小姐不过是拿王坦的事当作了由头,如今想要让我们的子孙平平安安地回来,唯有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才行。”
“是呀,凭我们一己之力,恐怕很难有所作为,唯有团结起来,共同对敌,方可解眼下困境。”陶孟徽跟着说道。
一直以来,陶孟徽都保持着中立。可陶令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她的子孙来要挟她。
她是寡居后,回来的陶氏。
她的子孙并非陶氏的人。
陶令仪此举,无异于是欺她身后无人。
陶叔远没有料到第一个附和他的会是陶孟徽,想到她的身份以及处境,又瞬间了然。她在族中的权利,全仰仗着长房。如今长房丝毫不给她留情面,她自然要赶紧寻找新的倚仗。
可大家都自身难保,谁敢做她的倚仗?瞥一眼默不作声的陶仲谦,陶叔远游说道:“大小姐先前还不是崔刺史的幕僚时,就敢对她祖父和曾叔祖下手,如今她鱼跃龙门,又是宗族改制,又是扣押我们的子孙,呵,这完全是把我们当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呀。”
陶仲谦知道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没了陶崇偃和陶季方,他们几个当中,唯有他手中的权柄最大。没有他出头,他们几个即便联手,也不会被陶令仪和陶衡放在眼里。
不过,他岂能给他们当枪使?
“大小姐不是将我们当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而是神都来的人今日就要到了,”陶仲谦明面附和,暗地也跟着挑唆道,“大小姐本就担心我们会不会闹到神都来的人跟前,偏文玙哥赶在这种时候耍这些小计谋,大小姐岂有不怒的?”
文玙是陶伯玉的表字。
陶仲谦的话很好地提醒了众人,今日神都来的人就要到了。
而陶令仪似乎很忌惮神都来的人。
如果他们去神都来的人跟前告她一状?
不行,她现在是崔述的幕僚,告她就等于在告崔述,而告崔述,就等于跟整个崔氏为敌。
博陵崔氏虽不复从前,也万不是他们可以比的。
而且他们的子孙都在陶令仪手中,贸然行事,陶令仪要是来个鱼死网破,吃亏的只会是他们。
但不拼一把,又岂能甘心?
承圀院就在身后,此处并非议事的好地方。陶叔远等了一会儿,见陶仲谦并没有邀请他们商讨此事的打算,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我看大家也没有心思再歇息,不若去我的秉璋堂喝几杯暖茶如何?”
陶孟徽看向陶仲谦。
陶仲谦并不想去,可不去就不知道他们的打算,便佯装不在意地说道:“许久未曾喝过你的茶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多喝两杯。”
“两杯哪里够?”陶叔远伸手做了个请后,便打头带着几人回到了位于祠堂西南方向的秉璋堂。
让婢女将珍藏的云雾茶拿出来沏上后,陶叔远先问起了今日神都来人的事,“不知益之是否知道神都来的都是什么人?”
益之是陶仲谦的表字。
陶仲谦摇一摇头:“还真不知道。不过崔刺史早不聘请大小姐,晚不聘请大小姐,偏在神都的人马上就要抵达浔阳的时候聘请大小姐,依我之见,这来的人身份恐怕不简单。”
陶叔远深思片刻,挥手让屋中伺候的人都出去后,压着声道:“依你之见,这神都来的人是来查案子的,还是来保郑长史的?”
苏见薇和郑行之谋害谢瑶,以栽赃陶令仪的案子发生后,郑元方前来陶氏让他们坐实是陶令仪杀人之事时,就明确地告诉过他们,他已经给神都去了信,让他堂姐夫请来俊臣等人派人前来接手此案。
距离他所说往神都去信,已过去一个月。
算算日子,就是再慢,他请的人也该到了。
他们当初诬告陶令仪是事实,如果神都来的人是前来查案的,他们前去告状,无疑就是自投罗网。
如果神都来的人,是郑元方请的帮手,那他们未必不可借此机会,将陶令仪给铲除了。
崔述再看重她又如何,他才不信,遇到抉择的时候,崔述会放弃自身的利益,而选择保她。
若不是他提醒,陶仲谦都已经忘记这里面还有郑元方的事。
稍稍想了片刻,陶仲谦不答反问道:“如果是前来查案的人,崔刺史有必要这么着急忙慌地聘请大小姐为幕僚吗?”
回秉璋堂的时候,陶叔远也悄悄派人前去请了陶伯玉。
陶仲谦的话刚落下,陶伯玉便正好到了。
陶叔远赶紧迎到门口,将他迎进屋后,向着又沉下脸来的陶仲谦道:“是我请文玙哥来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这种时候,我们彼此之间就不要再闹矛盾了。”
陶仲谦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陶叔远暗暗松了口气后,朝陶伯玉使了个眼色。
陶伯玉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端架子,朝着陶仲谦、陶孟徽赔了个礼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心急了。原想着用王坦那个野种可以毁了长房的声名,进而保全我们族老的身份,没想到技不如人,反让各位受了连累。”
陶仲谦依旧没有说话,陶孟徽则道:“王坦的事不过是长房发作的由头,即便没有这件事,以大小姐的歹毒,也不会放过我们。”
陶伯玉坐下来,听陶叔远说完他们先前的内容,点头道:“我也赞同益之的推测。”
陶仲谦搁下茶碗:“这仅是我的一个推测,是与不是,我可不敢保证。”
“是与不是,等神都来的人到了之后,肯定是要先打探一番的。”陶叔远打圆场道,“如果神都来的人是来查案的,那便罢了。如果不是,要怎么做,还是要提前商议个对策出来才行,免得长房那边再有行动,又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陶仲谦端起茶碗,吹了两下浮沫后,慢慢地品起了茶,这种冒头的事,他不会干。
陶伯玉也跟着端起茶碗,他已经吃过一次亏,肯定不能再吃第二次。
陶叔远看一眼两人,暗自叹口气后,又看向了陶孟徽。
陶孟徽原本低着头,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凄然一笑道:“我都听你们的,你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陶叔远面上闪过丝丝不愉,他不敢对陶伯玉和陶仲谦甩脸子和冷言冷语,对她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大家既然坐在这里了,自然要集思广益才好。光凭我们说,到时再出事了,算谁的?”
“各位兄长放心,”陶孟徽道,“真要出事了,我必与各位兄长同进同退。”
陶叔远冷笑两声,正要讥讽她话说得好听,谁知道真出事了,她又是什么模样,就见秉璋堂的管事陶芸快步进来,飞快扫一眼陶孟徽后,禀报道:“金爷派了下人过来,请蕴玉主前往慎省院议事。”
蕴玉是陶孟徽的表字。
慎省院是陶衡办公的院落。
陶铣这个时候请她过去议事,议什么,并不难猜测。
陶伯玉、陶仲谦以及陶叔远齐齐看向了陶孟徽。
陶叔远的面上还隐隐带着讥讽之色。
陶孟徽完全没有料到陶铣会找她,心慌之下,也霎时看向了三人。对着三人各异的目光,陶孟徽心虚地低下了头。
陶芸等了片刻,见她迟迟不说话,便打算转身走了。
陶孟徽赶紧叫住他:“金爷派来的下人还说了什么?”
尽管陶芸是陶叔远院子里的管事,却并不敢隐瞒陶铣的话:“还说了蕴玉主去与不去,都请给个准话。此事过了这个村,就再没有这个庙,还请蕴玉主三思而行。”
陶孟徽心脏一缩,连忙站起来道:“我去!”
陶叔远冷笑出声。
陶孟徽硬着头皮,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走,陶仲谦也搁下茶碗,起身道:“没什么事的话,我也走了。”
陶伯玉见他要走,也赶紧起身:“我跟你一起走。”
陶孟徽去了慎省院,为救自己的子孙,岂有不出卖他们的道理?他可不能再让人抓到把柄了。
陶伯玉紧跟着陶仲谦出了秉璋堂,微微顿下脚步,朝陶仲谦点一点头,便当作是打过招呼后,快步走了。
陶叔远目送两人走远,愤然地呸了一声。此时此刻,他总算是体会了什么叫里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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