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渊之日
光。
当第一缕真正的、不属于荧光苔藓的天光,从溶洞尽头那道狭窄裂隙中渗进来时,李石头踉跄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又陷入了迷宫的某种幻觉。
他眨了眨被幽蓝微光浸泡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努力聚焦。那光是灰白色的,带着外界风雪特有的清冷质地,斜斜地切进黑暗,照亮空气中翻涌的尘糜。
“出口。”走在前面的陆九渊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却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队伍瞬间凝固。所有人都盯着那道光,像沙漠旅人看见海市蜃楼,不敢信,不敢动。
他们已经在这座回声迷宫里跋涉了整整九天。九日里,声音化作刀,光变成锁,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愧疚都被挖出来,反复炙烤。有人半夜崩溃大哭,被陆九渊用浸了药草的布条塞住嘴,扛着继续走;有人对着石壁上自己的影子挥刀,直到力竭被同伴按住。减员没有停止,但倒下的人越来越少——不是体力恢复,而是麻木了,心死了大半,反而能走下去。
陈锋的伤在陆九渊的草药和近乎残酷的推拿下,勉强愈合了表层。左肩留下一个狰狞的凹陷,手臂只能做最轻微的活动,但他始终走在队伍末尾,沉默地注视着每一个人,用那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逼着所有人跟上。
现在,出口就在眼前。
“我先探。”陆九渊紧了紧身上的兽皮斗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老猿,无声地滑向那道裂隙。
片刻后,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被风扯得有些模糊:“出来吧。小心落脚。”
李石头第一个跟了出去。
冷风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脸上。他眯起眼,适应着陡然增强的光线,然后,彻底僵在原地。
他们站在一处绝壁的边缘。
脚下是几乎垂直的、覆着薄雪和冰凌的悬崖,深不见底,只有呼啸的风声从深渊底部倒卷上来。而抬头望去——
前方不到三百步,隔着另一道稍浅的峡谷,是一片开阔的、依山势而建的庞大营地。
毡帐如云,旌旗林立,巡逻的骑兵小队像蚂蚁般在营道间穿梭。更远处,甚至能看见被圈养的战马群,和冒着黑烟的工匠营区。风中送来隐约的马嘶声、金属撞击声,还有蛮族特有的、低沉含混的号令。
蛮族大营。
而且是中军主力的侧后方!
李石头感觉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回头,看见陈锋也走出了裂隙,正沉默地眺望着那片营地。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冰冷的、燃烧的火。
陆九渊蹲在一块岩石后,用短刀在冻土上快速划拉着:“我们在黑水河上游,鹰嘴崖背面。下面这道裂缝叫‘鬼见愁’,本地猎户都不走。蛮族把大营设在这里,是看中了地势平缓、取水方便,但他们没想到,鹰嘴崖背面还有这条废弃的采药道能通上来。”
他指了指他们出来的那道裂隙:“回声迷宫的另一端,正好接上这条古道的尽头。三百多年前的采药人开的,早没人记得了。”
王老五喘着粗气靠过来,声音发颤:“将军……我们……我们真的出来了?”
陈锋没回答。他缓缓扫视着幸存的一百二十三人。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新旧叠加的伤,眼神里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但他们的腰杆,还勉强挺着;手里的武器,还紧紧握着。
“清点装备。”陈锋开口,声音因久未大声说话而沙哑,却异常清晰。
很快,结果出来了:完好的刀剑四十七把,破损但能用的三十一把;弓十一张,箭矢不足百支;火雷……只剩十七枚,而且大多外壳破损,火药受潮,不知还能不能响。
粮食,早已在三天前耗尽。最后一点菌干和抓到的盲鱼,昨天分食完了。
“我们在这里。”陈锋指向陆九渊画出的简易草图上的一个点,“蛮族中军主营,在这里。”手指平移两寸,“主将兀术的大帐,大概率在这个位置。他们的粮草囤积区、马厩、工匠营,分布在这一片。”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我们脚下是绝壁,退无可退。身后是迷宫,回不去。粮草已尽,箭矢将绝。”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凌砸在岩石上:
“但我们,站在他们背后。”
人群死寂。只有风声呼啸。
李石头握紧了腰间陈锋的剑,掌心全是汗。他明白陈锋的意思——这是绝境,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战机。一支从天而降、出现在敌军心脏背后的奇兵,哪怕只有一百多人,哪怕濒临崩溃,所能造成的混乱和恐慌,也可能是毁灭性的。
“将军,”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抓痕的老兵哑声问,“我们……怎么打?”
陈锋看向那十七枚黑乎乎的火雷。
“我们不打营帐,不打士兵。”他缓缓道,“我们打他们的‘脑子’。”
他指向草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粮草区,马厩,工匠营——尤其是工匠营。蛮族不善攻城,他们的攻城器械、重弩、云梯,全靠工匠营赶制。毁了那里,至少半个月内,他们无法对北境防线发动大型攻势。”
“可我们只有十七枚火雷……”王老五嘶声道,“还不知能响几枚。”
“够用了。”陈锋眼神冰冷,“我们要的不是烧光,是制造最大的混乱。火雷投在关键位置,引起大火和爆炸。其余人,三人一组,散入营地,以啸叫、砍杀旗帜、点燃零星帐篷为主。记住——你们不是去杀敌,是去当‘影子’,去让他们觉得,有无数敌人从背后杀进来了!”
他看向陆九渊:“陆老,鹰嘴崖下去的路,您能找到吗?”
陆九渊点头:“有一条险道,采药人用的,几乎垂直,但用绳索和岩钉能下。下去就是黑水河上游的浅滩,离北境大营不到三十里。”
“好。”陈锋深吸一口气,“点火之后,所有人,不要恋战,不要回头,立即向鹰嘴崖撤退。陆老带路,用最快速度下到河滩,然后沿河向北境大营靠拢。”
“那将军你呢?”李石头脱口而出。
陈锋看了他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他走到悬崖边,俯瞰着下方那片庞大的、毫无防备的营地。晨光中,蛮族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一派平和景象,仿佛前方那条用血肉铸成的防线,随时可以踏破。
他想起跳下迷雾渊前,对士兵们说的话。
“有些东西,比‘活着’更值得跳进深渊。”
现在,他们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带着满身伤痕,带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带着一百多条从地狱归来的命。
陈锋转身,面对这一百二十三个从地狱跟他爬回来的人。他们的脸在晨光中清晰无比——每道伤疤,每处冻疮,每个疲惫却尚未熄灭的眼神。
他缓缓拔出腰间(李石头连忙递上)那把满是缺口的佩剑。剑身在灰白的天光下,映出一张张枯槁却燃烧的面容。
“诸位。”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
“跳下深渊时,我们没想过能活着回来。”
“但现在,我们站在这里。”
剑锋抬起,指向下方那片沉睡的巨兽:
“站在他们背后。”
他顿了顿,目光如铁,扫过每一双眼睛:
“可愿再随我——”
“赌最后一局?”
没有豪言,没有呐喊。
一百二十三人,沉默地举起手中残破的武器。刀锋、枪尖、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在晨光中汇成一片沉默的、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的森林。
答案,不言而喻。
陈锋点了点头。他转身,再次望向蛮族大营,眼中最后一丝波动归于绝对的平静。
“准备火雷。”
“检查武器。”
“半刻钟后——”
他吐出最后三个字,冰冷如铁:
“破渊。”
风从悬崖下卷起,带着雪沫和远方营地飘来的、烤肉的焦香。
一百二十三个黑色的身影,在绝壁边缘无声散开,像一群即将扑向猎物的、伤痕累累的狼。
而下方,庞大的蛮族营地,依旧沉浸在黎明后短暂的宁静里。
对即将到来的、来自地狱深处的火焰,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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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小记】
深渊归来,身临绝壁。陈锋于敌后亮剑,百二残兵决死一搏。火雷十七,信念为引。破渊之日,亦是焚天之时。北境防线与蛮族大营的最终天平,将因这群地狱归客,而悄然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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