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主帅的朱棡,脸上却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他骑在马上,不时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刀柄,目光深邃,望向南方——应天府的方向。
“鲲”的调虎离山之计虽然被他层层瓦解,甚至反将一军,但对方展露出的心智和情报能力,却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边疆叛乱,而是一场牵动着大明最高层神经的棋局。那个指向燕王府的线索,就像一根最毒的刺,让朱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
燕王朱棣,他的四弟。一个同样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藩王。
他会是“鲲”吗?或者,他与“鲲”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勾连?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了。
“殿下,看你这几天一直闷闷不乐的,这打了大胜仗,咋还跟吃了黄连似的?”张诚策马凑了过来,他那张大脸上写满了不解,“咱们这次,可是把那帮鞑子的脸都抽肿了!还把李信那条鱼给炖了!多大的功劳啊!回了京,陛下指不定怎么赏您呢!”
朱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张诚这人,打仗是把好手,但对于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那脑子就跟塞满了浆糊一样。赏赐?父皇朱元璋的赏赐,从来都不是那么好拿的。
这次他名为护路,实则夺了兵权,平了内乱,甚至还主动出击,打到了归化城。功劳太大,大到了足以让太子朱标感到不安,更足以让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父皇,再次对他竖起警惕之心。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回到应天府后,迎接他的,绝不会是父皇的笑脸和褒奖。
“老张,”朱棡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觉得,是打仗难,还是做人难?”
张诚被问得一愣,挠了挠头盔下的后脑勺,瓮声瓮气地答道:“那肯定是打仗难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没就没了。做人有啥难的,有吃有喝就行呗!”
朱棡闻言,竟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是啊,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
大军回到大同府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百姓们自发地涌上街头,欢呼声震天动地。李钰和他麾下的骑兵,如今已是城中百姓眼里的守护神,再无人记得他们曾经的身份。
朱棡没有参与这热闹的庆功,他将所有事务都丢给了张诚和王通,自己则一头扎进了总兵府的书房。
他在等,等两封信。一封,来自太原的徐妙云。另一封,来自应天府的父皇。
他知道,这两封信,将决定他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
徐妙云的信先到。依旧是熟悉的密码,依旧是熟悉的笔迹。信中,徐妙云对他此次归化城之战的布局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之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连环计中更有计”,称赞他将兵法谋略运用到了极致。
但信的后半段,却话锋一转,变得异常凝重。
“夫君,‘鲲’在归化城设伏,必非其本人。此人行事滴水不漏,焉能亲身涉险?归化城之局,一为断尾求生,弃卒保车;二为调虎离山,混淆视听;其三,也是最毒的一招,便是借夫君之手,将祸水引向北平燕王府。”
看到这里,朱棡的瞳孔猛地一缩。徐妙云的想法,与他竟不谋而合!
“燕王手握北平雄兵,为九边藩王之首。无论‘鲲’是否与燕王有关,只要此线索由我等查出并上报,必将在陛下心中种下一根刺。陛下生性多疑,最忌宗室相残,手足相争。届时,无论此事真假,夫君都将陷入被动。若燕王真是‘鲲’,夫君便是揭发手足的‘酷吏’;若燕王非‘鲲’,夫君便是诬告兄弟的‘奸王’。此乃阳谋,无论如何,夫君都已落入彀中,进退维谷。”
信纸在朱棡手中被捏得微微发皱。徐妙云的分析,字字诛心,将他此刻面临的困境剖析得淋漓尽致。
“妾有一计,或可解此局。”
信的末尾,徐妙云只写了八个字。
“秘而不发,静待时变。”
朱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徐妙云的意思他懂了。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暂时捂在手里,不上报,不声张。只要他不说,那口黑锅就扣不到他头上。主动权,就还在他自己手里。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等父皇的反应,也等“鲲”的下一步动作。
就在他烧掉密信的第二天,应天府的圣旨到了。
传旨的,是朱元璋身边最信任的内侍监太监,一个平日里连太子都要礼敬三分的大人物。他的到来,让整个大同府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起来。
总兵府大堂,朱棡率领张诚、王通、李钰等一众将校,跪地接旨。
那太监展开黄澄澄的圣旨,用他那尖细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晋王朱棡,率军北上,勘察路政,厥功至伟。然,无诏兴兵,擅开边衅,虽胜亦属违制。功过相抵,不赏不罚。着即刻返回太原封地,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另,所部兵马,魏武卒、京营兵悉数交还兵部,由大同总兵王通暂时统领,听候调遣。所俘人犯、缴获钱粮,尽数封存,解送回京,交由户部、兵部、刑部三司会审。钦此。”
圣旨念完,大堂内一片死寂。
张诚第一个没忍住,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全歼叛军,反杀北元精锐,收复归化城……结果换来的,竟然是“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还要收缴兵权,闭门思过?
这哪里是圣旨,这分明就是一盆劈头盖脸浇下来的冰水!
王通和李钰更是面如土色,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浇灭了大半。他们是降将,最大的靠山就是晋王。如今晋王被罚,他们这些人的前途,岂不是又变得渺茫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朱棡身上,看他会作何反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朱棡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和不满,他叩首于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儿臣,领旨谢恩。”
他平静地接过圣旨,站起身,甚至还对那位传旨太监笑了笑,态度恭敬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公公远来辛苦,本王已备下薄酒,还请公公赏光。”
那太监深深地看了朱棡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点了点头,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殿下,陛下让老奴给您带句话。树大,易招风。有时候,低一些,才能长得更久。”
朱棡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躬身:“多谢公公提点,本王,受教了。”
夜,深沉如铁。
传旨太监被安排在总兵府最奢华的东厢跨院,张诚亲自带着人送去了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甚至还有几个从归化城缴获的异域美人。但那老太监滴水不沾,油盐不进,只是笑呵呵地将东西尽数退回,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这份滴水不漏的谨慎,让张诚心里直犯嘀咕。他回到灯火通明的议事大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重重地砸在桌上。
“他娘的!憋屈!太憋屈了!”张诚的眼睛通红,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怒火,“殿下,咱们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功劳,就换来一句‘功过相抵’?还闭门思过?这是什么道理!俺老张不服!”
“张将军,慎言!”王通在一旁脸色煞白,赶紧出声制止。他虽是降将,但久在官场,比张诚更懂这其中的凶险。圣旨已下,再有怨言,那就是抗旨不遵,形同谋逆。
李钰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但紧握的拳头和苍白的脸色,也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好不容易才带着兄弟们洗刷了污名,看见了一丝光明,可这道圣旨,却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晋王一走,他这个新降的骑兵将领,在大同的处境将会变得无比尴尬。
整个大堂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唯有朱棡,依旧平静。他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吹着那并不存在的茶叶末,仿佛刚才接到的不是一道申斥的圣旨,而是一封普通的家书。
“都坐吧。”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众人心安的力量。
张诚等人虽然心中愤懑,但还是依言坐下。
朱棡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脸上或愤怒、或担忧、或迷茫的神情尽收眼底。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父皇这道旨意,是在罚我?”
没人敢接话,但所有人的表情都说明了一切。
“你们错了。”朱棡摇了摇头,嘴角逸出一丝谁也看不懂的笑意,“这道圣旨,不是罚,是保。”
“保?”张诚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匪夷所思,“殿下,您没说胡话吧?收了您的兵权,让您闭门思过,这叫保?”
“老张,你打仗是块好料,但这朝堂上的事,你比不上王通。”朱棡看向王通,“王将军,你说说看。”
王通被点到名,浑身一激灵,连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圣明。末将……末将斗胆猜测,陛下此举,看似申斥,实则是将殿下从这风口浪尖上摘出去。”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殿下此次名为护路,实则雷厉风行,收兵权、平内乱、斩敌酋、拓疆土……功劳太大,大到已经……功高震主了。自古以来,功高震主者,鲜有善终。更何况,殿下还是手握重兵的藩王。”
“陛下这道旨意,‘不赏不罚’,是把殿下的功劳给压了下来,不让这功劳变成催命符。而‘闭门思过’,则是做给朝中百官,尤其是东宫看的,表明陛下对殿下已有警惕和打压,让那些盯着殿下的人,暂时把目光移开。”
“至于收缴兵权……”王通顿了顿,看了一眼张诚和李钰,“这才是真正的保护。魏武卒和京营兵是殿下的根基,也是朝野侧目的力量。陛下将其收归兵部,看似剥夺,实则是在告诉天下人,晋王府的爪牙已经被拔了,不再具有威胁。这兵权,只是暂时寄存在兵部,只要殿下还在,这支军队的魂就在,早晚……还有归还的一天。”
一番话说完,大堂内鸦雀无声。
张诚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王通,又看看朱棡,他那简单的脑子里,仿佛有无数根线缠在了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李钰的眼中则闪过一丝震撼和明悟。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军功赏罚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政治博弈。晋王殿下和当今陛下,这对父子,简直是在用天下为棋盘,在下一局看不见的棋。
“王通说的,只对了一半。”朱棡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地补充道,“父皇这一手,除了保护我,更重要的,是在保护太子,在稳固他的储君之位。”
“我的功劳越大,太子的位子就越不稳。父皇这是在用打压我,来安抚东宫和那些围绕在太子身边的文官集团。他老人家,终究还是希望大哥能平平稳稳地接他的班。”
朱棡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怨怼,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至于父皇让我回太原闭门思过,看似是惩罚,实则是给了我最需要的东西——时间。”朱棡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鲲’这条线,已经指向了北平。这趟浑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父皇这是在告诉我,大同的事到此为止,让我从棋局里暂时抽身,做一个局外人,静观其变。他自己,要亲自下场了。”
朱棡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点在应天府的位置。
“父皇让太监带来的那句话,‘树大,易招风。有时候,低一些,才能长得更久’。这既是敲打,也是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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