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王家灶膛里那簇本该温顺的橘红色火苗,无端“噗”地一下,窜起一截诡异的幽蓝。
火光映在主妇李四娘的脸上,将她朴实的脸庞照得青白一片,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浮尸。
她惊得倒退一步,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灶膛里的火又恢复了寻常的颜色,只有几点火星不安地跳动着。
“邪门了……”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只当是自己眼花。
可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清早,村东头的张屠户去井边打水,一桶水刚提上来,水面晃动间,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那张横肉丛生的脸,而是一张瘦削、苍白、五官模糊的陌生面孔。
那面孔双眼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鬼!”
张屠户吓得魂飞魄散,水桶脱手,“哐当”一声砸回井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半路上撞翻了好几家的鸡笼。
恐慌再次像瘟疫一样在村中蔓延。
紧接着,村里的孩子们开始在梦中哭闹,醒来后都说梦见了“不认识的阿爷阿婆”,那些“亲人”不说话,只是在床边看着他们,眼神悲伤,身上还往下滴着黑色的泥水。
“是北岭的冤魂找上门了!”
“我就说那凶巫靠不住,她一走,祸事更大了!”
“得去请靖夜司的老爷们来做法事!只有正统玄法才能镇住这些东西!”
村民们乱作一团,有人提议去几十里外的县城求助,有人则已经在家门口挂上了桃木剑和八卦镜。
唯独小满,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口“闹鬼”的井边。
她没有看惊慌失措的人群,只是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截已经磨得很短的炭条,在井台的青石板上,专注地写起字来。
她写的不是“祝九鸦”,也不是“容玄”。
而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姓氏,有的甚至只是一个残缺的偏旁部首——“陈”、“王”、“口”、“木”……
这些,都是她在北岭那些被翻出的骸骨旁,从腐朽的木牌或石头刻痕上,一点点拼凑辨认出来的。
她写得很慢,仿佛在描摹一个个素未谋面的故人。
当最后一个“李”字写完,她站起身,舀起一瓢井水,毫不犹豫地泼在了那些炭写的字迹上。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水迹并未立刻渗入石板,而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勾连。
湿痕如同一支无形的笔,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缓缓勾勒出一幅模糊的地图!
地图的线条最终指向村子后方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坡——“噤土”。
老塾师被村民簇拥着赶来,当他看到那幅由水迹构成的地图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
他踉跄着上前,手指颤抖地抚过那片湿痕,嘴里喃喃自语:“噤土……噤土……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猛地抬头,环视着一张张茫然又恐惧的脸,声音嘶哑而沉痛:“百年前,村里闹过一场大瘟疫,朝廷为了防止疫病扩散,下令封村……三百多口人,不分老幼,尽数被活埋在了那片坡上,此后百年,那里寸草不生,被我们称作‘噤土’,严令子孙不得靠近……”
他浑身发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这些年避之不及的,哪里是什么山鬼冤魂……是我们自己的祖宗!是被我们忘得一干二净的亲人啊!”
此言一出,满场死寂。
那些所谓的异象瞬间有了答案:灶膛的蓝火,是饥寒的魂魄在靠近人间的烟火取暖;井中的倒影,是口渴的亡魂在凝望生命的水源;孩子梦中的亲人,是血脉深处最原始的呼唤与悲鸣。
他们不是来索命的,他们只是想回家。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老塾师便召集了全村老少,在学堂前的空地上,立起了一块半人高的、光秃秃的无字木牌。
他丢掉了拐杖,挺直了那早已佝偻的脊梁,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语气宣布:“今日,不教《三字经》,不习《千字文》。今日,我们只教一堂课——认亲。”
他指着那块木牌,声音在晨风中清晰无比:“凡记得家中祖辈、亡故亲人名讳者,皆可上前,将他们的名字,写于此,或刻于地。让他们知道,我们……还记得。”
人群一片骚动,却无人敢第一个上前。
遗忘是一种罪,而承认这种罪,需要巨大的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
她是村里最年长的王婆,已经快九十岁了。
她走到木牌前,浑浊的老泪淌过脸上的皱纹。
她没有用笔,只是用手中的拐杖,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三个字。
是她六十年前死于山洪的亡夫之名。
当最后一笔落下,平地忽然卷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她花白的鬓角,也卷起了地上几片枯叶,在空中盘旋片刻,才缓缓落下,像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
这声叹息,仿佛一个信号。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前。
一个中年汉子写下了在边关战死的兄长的名字;一个年轻妇人流着泪写下了自己那个因避苛税,刚出生便被迫送走、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的乳名;更多的人,写下了父母、祖父母、乃至只在族谱上见过一次的曾祖辈的名字……
每当一个完整的名字在地上或木牌上成型,远处那片死寂的“噤土”荒坡上,便会悄然亮起一点幽微的光芒,如同黑夜里升腾的萤火,遥遥呼应。
小满默默地站在一旁,用她那支秃笔,将每一个被念出、被写下的名字,工工整整地抄录在一张张黄麻纸上。
日暮时分,她带着厚厚一沓写满名字的黄纸,独自登上了那片荒坡。
她将黄纸在坡顶铺开,然后盘膝而坐,深吸一口气,开始逐个“念”出上面的名字。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口型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超越声音的虔诚与专注。
当最后一个名字的唇形在她口中完成时,整片荒坡,轰然震动!
“轰隆——”
脚下的泥土剧烈翻涌,仿佛有巨物要破土而出。
村民们在坡下看得心惊胆战,以为是惊扰了亡魂,即将大祸临头。
然而,破土而出的,是一具具森然的白骨。
成百上千的骸骨从泥土中浮现,却没有一丝狰狞与怨气。
他们静静地躺着,姿态各异,却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安眠之态,仿佛只是沉睡了百年,如今终于得以舒展身体。
就在众人惊惧与茫然交织之际,小满抓起身边的炭块,在那块最大、最完整的头骨之上,用力写下了三个字。
祝九鸦。
这一次,字迹没有发出任何光芒。
但天空之上,不知何时聚拢了黑压压的鸦群。
它们盘旋着,却不鸣不叫,寂静无声。
下一刻,鸦群俯冲而下,却不是攻击,它们的尖喙里,竟都衔着一小块湿润的、带着草木清香的西山泥土。
它们将泥土轻轻放下,覆盖在那些暴露的骸骨之上。
一片,又一片,仿佛一场沉默而盛大的葬礼。
第二天清晨,当村民们再次望向“噤土”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片百年不生的荒芜坡地,竟在一夜之间,长出了一片浅浅的、鲜嫩的青草。
而在山坡正中央,一朵硕大的白色野花迎风独放,花瓣层层叠叠,形如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焰。
老塾师望着那朵花,老泪纵横,对着荒坡的方向,轰然跪倒。
“我们一直以为她是带来死亡的凶巫……可我们错了……”他泣不成声,“真正杀死人的,从来不是刀剑或鬼神,是忘记!”
他回过头,对着所有村民高声宣布:“此地,当为我村‘记名园’!从今往后,每年春分,全村共聚于此,共书先人之名!不求神佛,不烧纸钱,只以笔墨,与他们一年一会!”
当晚,小满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雪原上,空中漂浮着无数光点,像一片璀璨的星河。
她凑近了看,才发现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缓缓旋转的名字。
其中,有一颗星辰格外明亮,散发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
它缓缓向她飘来,落在她的掌心,化作一道温暖的激流,融入她的身体。
那颗星辰上,写着两个字——容玄。
她忽然明白了,有些名字,从不需要被刻意呼唤,因为他们一直在天上,静静地看着。
小满从梦中醒来,翻开那本老塾师送她的、已经写满了字的习字册。
在最新一页“祝九鸦”三个字的下方,她用炭笔,悄悄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你也记得他吗?”
窗外,一阵夜风拂过。
村中所有曾在家门口刻下名字的屋檐下,那些作为装饰悬挂的陶制风灯,在同一时刻,齐齐地、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它们虽未被点燃,却仿佛在这一瞬,被注入了共同的心跳。
只是,无人察觉,在村子最偏僻、最破败的一间早已无人居住的茅屋角落里,那里的墙壁上空空如也,从未有人记起去为它刻上任何一个名字。
黑暗中,那里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更浓了一些。
它无声地蠕动着,像一滩正在苏醒的、有生命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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