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的光，是斜的。
林薇站在自己那分地边，看着影子被拉得细长，像根快要绷断的弦。口袋里那部老手机安静得可怕——自她发出那条“日落采果”的信息后，周博士再没回复。
没有催促，没有威胁。这种沉默，比任何指令都更让人心慌。
林薇姐，郑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抱着个小竹篮，里面是刚摘的黄瓜，赵奶奶说，想喝你上次做的黄瓜汤。
林薇转身，接过篮子。郑安没走，仰着脸看她，眼睛清澈得能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
安子，她忽然问，要是……要是有人骗了你，但他后来知道错了，你会原谅他吗？
郑安歪着头想了很久，慢吞吞说，那要看……他是不是真的难受。他指了指地里的番茄苗，就像苗苗，要是它自己知道长歪了，会慢慢把身子正回来。要是不难受……就还会歪着长。
自己知道难受吗？
林薇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写过那么多封温暖的回信，也发过那么多条冰冷的情报。
我该走了她说，声音很轻。
去哪儿？
去……摘果子。
郑安笑了那我帮你！我知道哪棵树的果子最甜！
不用了林薇摸摸他的头，这次，得我自己去。
她往村口走，脚步很沉。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枝桠嶙峋，像张开的网。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说好的半小时后，现在已经是三个小时后。寰宇的人没来。
是不来了还是……出了别的变故？
林薇站在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树皮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裂痕，摸上去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这棵槐树据说有三百岁了，它看过多少人来人往，看过多少秘密在树下交换？
等很久了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是周博士派来的人。是女声，清凌凌的，带着点山泉的凉意。
林薇猛地转身。
郑玥站在树影里，手里提着盏老式的煤油灯。灯光昏黄，照着她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赵老师那件很像，但更旧，袖口磨出了毛边。
玥……玥姐？林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秀儿让我来的。郑玥走近，煤油灯的光在林薇脸上晃了晃，她说，你要是来这儿等人，就让我告诉你——别等了，等不到。”
林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郑秀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你知道我……
“知道。郑玥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从你来的第三个月，秀儿就知道。她说你身上有‘标记’，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线拴着，线的另一头……不干净。
林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但她还说，郑玥把煤油灯挂在一旁的树杈上，在树根上坐下来，你心里那团火，没灭。只是被灰盖住了。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林薇机械地坐下。树根硌得腿疼，但她没动。
赵奶奶给你的陶片，郑玥忽然说，“秀儿让你给我看看。
在……”林薇想缩在厨房缝缝里，但郑玥已经从里里掏出了个个油纸包——正是她藏起来的包包。
“你藏东西的地方，”郑玥淡淡地说，“二哥昨天抓老鼠，把砖扒开了。
林薇闭上眼。所有自以为是的周旋，在这些人眼里，大概都像小孩子过家家。
油纸打开，陶片在煤油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些淡金色的结晶，此刻亮得格外明显，像碎星嵌在土里。
三十年前，郑玥的手指抚过陶片上的纹路，上海外滩，英国人的老信号塔底下，挖出过一口废井。井底有三块这样的陶片，拼起来，是个完整的‘镇’字。
林薇猛地睁开眼。
那年长江发大水，上海却没淹。郑玥的声音很轻，像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事后有人说，是那三块陶片镇住了水脉。但其实……她顿了顿，是有人用命，把地脉的‘气’引开了。
谁？
“一个姓郑的老人，和一个姓张的年轻人。”郑玥转头看林薇他们是师兄弟，也是死对头。一个想守，一个想用。那年大水，郑老人用祖传的‘宁字佩为引，想平复地脉；张年轻人却想趁机抽走地脉的‘髓’，炼成法器。
林薇想起周博士书房里供着的那块木牌碎片。
“后来呢？”
“后来大水退了，郑老人力竭而死，‘宁字佩’碎成三块，一块随他下葬，一块不知所踪，还有一块，郑玥看向陶片，“应该就是嵌在这花盆底上的这一角。而张年轻人，抽走了一缕地脉的‘残气’，从此消失。”
那个张年轻人……林薇的声音发颤，“是周明宇的……
是他外公。郑玥替她把话说完，张明远。寰宇集团的创始人，周明宇的外公，赵老师的前夫。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咔哒”一声合上了。
为什么周明宇对地脉如此执着，为什么赵老师对土地有那样深的感情，为什么陶片上会有灵脉水结晶——三十年前那场未完成的抽取，残留的地脉之气，渗进了上海弄堂的土里，又被一个七岁的孩子无意中带回家，种在了花盆中。
赵奶奶知道这些吗？林薇问。
知道一部分。郑玥把陶片重新包好，塞回林薇手里，但她选择记住的，是儿子七岁时对土地的那点真心。至于后来的事……她说，人长大了，心就复杂了。
远处传来钟声——是张爷爷在敲挂在老槐树另一侧的那口小钟。往常这时候，是叫在田里干活的人回家吃饭。
但今天，钟声敲得又急又密。
郑玥站起身，提起煤油灯，裂缝那边出事了。秀儿和玄宸哥已经过去。她看向林薇，“你是要回厨房继续热鸡蛋，还是……跟我去看看？
这个问题，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林薇喘不过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陶片，那些淡金色的结晶在掌心发烫，烫得她眼眶发热。
“我……她站起来，腿有些麻，我去看看。”
两人往落枫谷走时，天已经全黑了。没有月亮，只有郑玥手里那盏煤油灯，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晃出一团昏黄的光晕。
谷口的雾气比白天更浓，走在里面像趟在水里。林薇的裤脚很快被打湿，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更冷的是空气里的味道——那股腐叶混着铁锈的怪味，此刻浓烈得让人作呕。
前方传来人声，是郑秀和玄宸。
煤油灯的光照过去，林薇看见——那道白天只有指宽的裂缝，此刻已经裂开一掌有余。裂缝边缘的岩石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融化，正“滋滋”地冒着黑色的泡沫。泡沫破裂，溅出的黑水落在旁边的草叶上，草叶瞬间枯萎卷曲。
而裂缝深处，那团乌绿色的光，此刻亮得刺眼。它不再躲闪，而是像只苏醒的眼睛，冷冷地向外窥视。
“它在吸。玄宸的声音紧绷，“吸地脉里的灵髓，也吸……别的东西。
“吸什么？郑胜善问。
郑秀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朝上。片刻后，一点极其微弱的、萤火虫似的淡金色光点，从裂缝方向飘来，落在她掌心，闪了闪，熄灭了。
“它在吸‘念’。”郑秀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心里一沉，“所有对这片土地的善意、牵挂、记忆……这些无形的‘念’，也是地脉的养分。它现在饥不择食，连这些都要吸走。”
林薇忽然想起晒谷场上，赵老师摩挲土地时的眼神，想起郑安给番茄苗唱歌时的认真，想起每个月她封装那些信件时，指尖触到的温度。
那些东西，正在被这条裂缝，一点点吞噬。
“能堵上吗？”郑胜善握着锄头的手青筋暴起。
“堵不住。”玄宸摇头，“除非找到源头，断了它吸的东西。”他看向郑秀，“必须进到裂缝里面，找到蚀脉水的灌注点。”
“进去？”郑胜善脸色变了，“这裂缝还在扩，万一——”
“没有万一。”郑秀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两个东西——是她一直贴身戴着的半块环形古玉，和玄宸那块“守字佩”。
两块玉佩在煤油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边缘的断口处，隐隐能看到精细的榫卯结构。
“太爷爷的笔记里说，”郑秀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宁’字佩主内，守安宁；‘守’字佩主外，定疆界。双佩合一，才能打开通往地脉‘结心’的门。”
她把两块玉佩的断口轻轻对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极其轻微的“咔”一声——像锁芯被钥匙打开。
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合成了一体。完整的玉佩上，一个古朴的“宁”字浮现出来，笔画蜿蜒，像地脉的纹路，又像缠绕的根须。
玉佩合体的瞬间，裂缝深处那团乌绿色的光，猛地剧烈闪烁起来。
像恐惧，又像……兴奋。
“它在等这个。”玄宸盯着那团光，“等双佩合一，等有人打开通往‘结心’的门。它想进去。”
“那就让它进去。”郑秀握紧合一的玉佩，看向林薇，“你跟我一起。”
林薇愣住了：“我？”
“陶片是你带来的，上面的‘念’和你产生了共鸣。”郑秀的眼神很平静，“你需要亲眼看看，你们寰宇想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需要亲眼看看，你们想毁掉的东西，又是什么。”
煤油灯的光在郑秀脸上跳跃，她的眼睛亮得像落枫谷最深处的潭水，能照见人心里最暗的角落。
林薇站在那里，身后的黑暗浓得像墨，身前的裂缝张开着巨口。手里的陶片还在发烫，烫得她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谷口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张爷爷带着人来了，手里拿着火把。火光在雾气里晕开，像一朵朵盛开在黑夜里的橘色的花。
更远处，晒谷场的方向，赵老师大概正坐在郑家堂屋里，就着油灯，翻看那些她珍藏的信件。信纸泛黄，字迹却还清晰，每一笔每一划，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一片土地最朴素的牵挂。
那些牵挂，此刻正在被吞噬。
林薇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她向前走了一步，站到郑秀身边。
“好。”她说，“我去。”
裂缝深处，那团乌绿色的光，兴奋地颤动起来。
而郑秀掌心的“宁”字佩，开始散发出温润的、稳定的淡金色光芒，像黑暗里，悄然亮起的第一盏灯。
下一章预告：林薇跟随郑秀进入裂缝深处，看到了地脉“结心”真正的模样——那并非寰宇想象的能源宝库，而是一个关于百年前“救狐”誓约的残酷真相。与此同时，留在谷外的玄宸发现，裂缝的扩张速度正在加快，而赵老师在郑家村的最后一夜，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三十年的、关于儿子周明宇出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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