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郡主府的花厅暖阁，午后的阳光被精致的雕花窗棂筛滤成一片片温暖的光斑，慵懒地铺陈在光洁如镜的水磨青砖地上。空气中浮动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的袅袅清香，和窗外几株早开玉兰随风送入的甜腻芬芳。
暖阁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圆桌几乎占据了小半空间。此刻，桌面上并未摆放珍馐美馔，而是铺开了一张描绘着西南山川地势、标注着密密麻麻城镇关隘的精细羊皮地图。地图旁，还摆着一个精巧的、用硬木和细沙堆砌的立体沙盘，清晰地呈现出几处关键隘口的险峻地形。林溪一身利落的湖蓝色劲装，未佩刀剑，却自有一股飒爽英气。她正与墨鸦、铁山、燕子李等清风镖局的核心人物围桌而立，低声商议着开辟西南新商路的关键细节。
“夫人，”墨鸦指着沙盘上一处形如鹰喙、两侧峭壁耸立、中间仅容两车并行的狭窄山口，“鹰愁峡是通往滇南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也是最险要的咽喉。据探子回报，盘踞在此的‘十八寨’联盟，对我们提出的过路费分成比例极为不满。那几个寨主，尤其是黑石寨的‘滚刀龙’和飞云寨的‘花斑豹’，态度强硬，狮子大开口，要价几乎是我们预期的三倍。谈了几次，僵持不下，底下人已经有些摩擦，再拖下去，恐生事端。”
铁山抱着胳膊，眉头紧锁，粗声道：“那帮蛮子！仗着地利坐地起价！依我看，不如让鲁班头带人连夜赶制几架‘破山弩’运过去，再调两队好手压阵，让他们见识见识咱清风镖局的手段！看他们还敢不敢漫天要价！”他拳头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显然是主战派。
燕子李则显得更冷静些，他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沉吟道：“硬闯不是上策。鹰愁峡地势太险，易守难攻，强行动武，就算能拿下，损失必然惨重，也会彻底得罪当地势力，后续商路更难太平。况且，西南各族彪悍排外，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求的是财路畅通，不是树敌。”
林溪的目光沉静如水，在沙盘上鹰愁峡的位置缓缓扫过。葱白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狭窄的隘口模型上，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山壁的冰冷坚硬。开辟新商路，打通关节是必然，但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最稳妥的方式打通，才是关键。既要展现力量让对方不敢轻视，又要给予足够的尊重和利益，让对方心甘情愿合作。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武道上见真章更难。
“他们的核心诉求是什么？仅仅是钱？”林溪的声音清越，带着思索，“还是觉得我们初来乍到，没给足他们‘面子’？”
墨鸦立刻回道：“据内线传回的消息，钱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我们没把他们当‘自己人’，提出的分成像是施舍。那几个寨主，尤其是滚刀龙，极好面子，又好勇斗狠。花斑豹则更看重实利，他们寨子缺盐和铁器缺得厉害。”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的“噼啪”声，有节奏地从暖阁的角落传来，打破了这略显凝重的商议氛围。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暖阁靠窗的软榻上，安国公林金斗正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斜倚着厚厚的锦绣靠垫。他一身华贵的紫金色云锦常服，腰间那条镶着鸽子蛋大小祖母绿的玉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圆润富态的胖脸上红光满面，眯缝着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此刻，他怀里正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是刚满四岁的林昭。
小家伙显然对舅舅身上挂着的那个物件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那是一个金灿灿、沉甸甸的纯金算盘！算盘框架由赤金打造，每一颗算珠都是浑圆饱满、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实心金珠，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富贵光芒。林昭的小手正努力地、笨拙地扒拉着那些光滑冰凉的金算珠，发出清脆悦耳的“噼啪”声。小家伙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兴奋：“舅舅，舅舅！这个…是什么呀？亮亮的！好好玩！”
林金斗被外甥的童言童语逗得眉开眼笑，浑身的肥肉都跟着愉快地抖动起来。他得意地晃了晃那金光闪闪的算盘，金珠碰撞，发出更响亮的脆响：“这个啊？这叫算盘！是舅舅的宝贝！能算钱，算账，算好多好多东西！厉害着呢！”
“算钱？”林昭眼睛瞬间瞪得更圆更亮了，小嘴微张，“能算…能算昭儿有多少糖糖吗？”在他的小世界里，糖块就是最珍贵的财富计量单位。
“哈哈！当然能！”林金斗来了兴致，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仿佛发现了稀世璞玉。他立刻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林昭抱坐在自己厚实的大腿上，开始现场教学：“来，昭儿，舅舅教你啊！看仔细喽！”
他抓起林昭一只肉乎乎的小手，引导着去拨弄算盘上最右边的一档珠子：“这一档啊，叫‘个位’！一颗珠子拨上去，就代表‘一’！喏，一个糖！”他示范着拨上一颗金珠。
“一！”林昭奶声奶气地跟着念，小手好奇地摸着那颗金珠子。
林金斗又抓着林昭的手，指向旁边一档：“这一档呢，叫‘十位’！一颗珠子拨上去，就代表‘十’！那就是十个糖！”他再次拨上一颗金珠。
“十！”林昭学得很快，小脑袋点着。
“再旁边这档，叫‘百位’！”林金斗的声音带着一种诱哄和得意，“一颗珠子拨上去，就是一百！一百个糖！堆起来比昭儿还高！”
“百！比昭儿高！”林昭的小脸上露出了惊叹的神色，仿佛看到了糖山糖海的壮观景象，小手不自觉地想去够那代表“百”的档位金珠。
林金斗耐心地教着，从个位、十位、百位，一直说到千位、万位，虽然知道林昭根本不可能理解“万”的概念，但他依旧兴致勃勃。林昭竟也听得聚精会神，小手指笨拙地跟着舅舅的指引，在金算盘上拨来拨去，嘴里念念有词：“一…十…百…千…” 那份懵懂中的专注和仿佛与生俱来的“手感”，让林金斗越看越欢喜。
林溪那边刚和墨鸦、铁山议定了一个关于增派精干人手、携带部分展示性武器（如轻便劲弩）前往鹰愁峡附近驻扎，以施加必要压力的初步方案，一抬头就看见自家三哥正眉飞色舞地教儿子拨弄那纯金的算盘，不禁莞尔，扬声打趣道：“三哥，你这是打算把昭儿培养成小财迷啊？这锱铢必较的本事，是不是学得太早了点？”
林金斗头也不抬，胖手继续兴致勃勃地抓着林昭的小手拨弄金珠，嘴里振振有词：“财迷怎么了？会算账是本事！是天大的本事！溪儿你看，昭儿多聪明！这手感，这悟性！啧啧啧，天生就是打算盘的料！比你三哥我当年强多了！”他越说越得意，胖脸上洋溢着发现家族商业奇才后继有人的巨大满足感，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氏商号未来在自家外甥手中发扬光大的宏伟蓝图。
正说着，暖阁的门帘被匆匆掀开，燕子李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份最新的飞鸽传书，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夫人，国公爷，西南急报！鹰愁峡那边，十八寨的滚刀龙和花斑豹彻底翻脸了！他们扣下了我们一支试探性通过的小型商队，扬言若不按他们的价码来，不仅商队货物没收，还要断我们所有想走鹰愁峡的路！几个寨子的青壮已经集结在隘口两侧，弓弩都架起来了！形势一触即发！”
林溪的眉头瞬间蹙紧，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墨鸦和铁山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铁山更是冷哼一声，拳头捏得咯咯响。
林金斗的耳朵却像装了弹簧，“嗖”地竖了起来！他抱着还在懵懂拨弄金珠的林昭，“腾”地一下就从软榻上站起，动作敏捷得与他富态的身形毫不相符，几步就凑到了沙盘前，小眼睛精光四射地盯住了鹰愁峡的位置。
“十八寨？鹰愁峡？滚刀龙？花斑豹？”林金斗嘴里飞快地蹦出这几个名字，胖脸上非但没有担忧，反而露出一种“终于轮到老子出场”的兴奋光芒，“嘿！这地方我熟啊！早年走马帮贩私…咳咳，走南闯北的时候，没少跟他们打交道！滚刀龙那厮，就是个莽夫，好面子胜过好金子！花斑豹？滑头得很，无利不起早！”
他放下林昭，小家伙立刻被沙盘上微缩的山川地形吸引，好奇地伸出小手想去摸那些“小山”。
林金斗的目光在沙盘上鹰愁峡的险要地形和周围标注的寨子位置上来回扫视，大脑如同他那把金算盘一样飞速运转起来，噼啪作响。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了众人一跳。
“明白了！”林金斗小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人心的精明，“他们不是嫌钱少！是觉得咱们清风镖局架子大，没把他们这些地头蛇放在眼里！没给足他们‘面子’！尤其是滚刀龙，他肯定是觉得我们派人去谈，派的人分量不够，诚意不足！花斑豹嘛，则是想趁机多捞点实实在在的好处，特别是盐和铁！”
他语速飞快，分析得鞭辟入里，直指核心。林溪等人不由得暗暗点头，三哥这番洞察，确实老辣。
“这事交给我！”林金斗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他转身几步走到旁边的书案旁，也不用别人伺候，自己麻利地铺开一张雪浪笺，抓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汁，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他的字迹算不上多好看，却自有一股圆融流畅、透着精明算计的市侩气息。
只见他写道：
＞ 胡大掌柜台鉴：
＞ 久未晤面，甚念。今有要事相托。清风镖局欲借道鹰愁峡，与滇南茶马古道通商。奈何十八寨诸雄似有疑虑。弟素知兄台在西南各族中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恳请兄台代为出面，邀滚刀龙、花斑豹等诸位寨主于峡口清风楼一叙，酒席花销，尽数记于弟账上。
＞ 另，奉上薄礼，聊表心意：
＞ 赠滚刀龙寨主：上等雪花盐五十石（凭此条至江州盐号提取）；
＞ 赠花斑豹寨主：精炼熟铁三十担（凭此条至柳州铁行提取）；
＞ 其余十六寨寨主：各赠上等金疮药十瓶、驱瘴丸五瓶（凭此条至济世堂各分号提取）。
＞ 烦请兄台转交，务必言明此乃安国公林金斗一点心意，绝无他意，只为结个善缘。事成之后，清风商路一成，过路费分成，必不让兄台与诸位寨主失望。
＞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他日抵京，弟当设宴，与兄把盏言欢。
＞ 林金斗 顿首
写罢，他放下笔，又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方小巧玲珑、用鸡血石刻成的“安国公印”，哈了口气，“啪”地一声，端端正正地盖在了落款处。那鲜红的印文在雪白的纸上格外醒目。
他将墨迹淋漓的信笺吹了吹，递给一脸惊愕又佩服的燕子李：“拿着！立刻用最快的信鸽，传给我在西南的老交情，‘百越商行’的大掌柜胡四海！他在西南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各族土司头人都卖他面子！让他拿着我的名帖和这张条子去办事！”
燕子李赶紧双手接过条子，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内容，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雪花盐、精炼熟铁！这在西南都是价比黄金的紧俏货！更别提济世堂的上等金疮药和驱瘴丸，那是有钱都未必能及时买到的好东西！这份“薄礼”的价值，远超那点过路费，却精准地投其所好，送到了滚刀龙（面子）、花斑豹（实利）和其他寨主（实用药品）的心坎上！而且，由德高望重的胡四海出面摆酒转交，既给了十八寨天大的面子，又借了胡四海的势，还表明了清风镖局背后站着安国公这尊大佛！这一套组合拳下来…
“高！国公爷，实在是高！”燕子李由衷地竖起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礼送得，简直送到他们心窝子里了！由胡大掌柜出面，这事十有八九能成！还能顺带让胡掌柜和十八寨承我们的人情，以后维持商路治安，他们比我们还上心！” 他仿佛已经看到商队畅通无阻、镖旗招展的景象。
林金斗嘿嘿一笑，脸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得意。他弯腰抱起还在沙盘边好奇张望的林昭，将他高高举起，得意地晃了晃：“看见没，昭儿？这才叫算盘！算的是什么？算的是人心！算的是他们想要什么，怕什么！算的是怎么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他用胖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沙盘上鹰愁峡的位置：“不光要会拨拉这些金珠子，更要会算人心里的珠子！舅舅这‘算盘乾坤’的本事，你可得好好学！比那打打杀杀可强多了！”
林昭被舅舅举得高高的，咯咯直笑，虽然完全听不懂舅舅在说什么“人心”、“乾坤”，但看到舅舅和大人们脸上轻松的笑容，知道事情似乎解决了，也跟着开心地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学舌：“算盘！人心！学舅舅！”
林溪、墨鸦、铁山等人看着这一幕，相视而笑，眼中充满了对这位三哥\/国公爷的叹服。清风镖局的镖旗能畅通天下，名震四方，靠的绝不仅仅是林溪冠绝天下的武功和镖师们悍不畏死的勇猛。这背后，林金斗这把看似市侩、实则洞若观火的“金算盘”，拨弄的何止是金银数目？他算的是人情世故的脉络，是利益交织的节点，是人心向背的乾坤！正是这把无形的“算盘”，为清风镖局铺就了一条条用利益和人情夯实的通衢大道。这“算盘乾坤”，才是清风镖局雄踞天下、畅通无阻的真正底蕴！
暖阁内，方才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阳光依旧温暖，茶香依旧袅袅。林金斗抱着咯咯笑的林昭，胖脸上志得意满。林溪看着沙盘上那处名为鹰愁峡的险隘，仿佛已经看到了商旅络绎不绝的景象。而懵懂的林昭，小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舅舅金算盘上那颗代表“百”的金珠，小小的指腹感受着那冰凉光滑的触感，一颗关于“人心”与“算计”的种子，或许就在这懵懂的笑声和满室的金光中，悄然落入了那稚嫩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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