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点了点头,这事家里早就知道了。西北苦寒之地,条件艰苦,却也是历练的好地方,对锦哥儿的前程大有裨益,只是路途遥远,她每每想起,总有些担心。
“娴嫂子能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西北那边情况复杂,民风彪悍,与京城截然不同。她既要打理二哥的内闱,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又要帮着开拓咱们家在那边的产业,怕是分身乏术,会很吃力。”林苏缓缓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深思熟虑,“三姐姐如今有心学这些庶务,若是这几个月在织坊里真能沉下心,学到些皮毛,摸到些门道,等将来去了西北,或许能成为娴嫂子的左膀右臂,替她分担一二。更重要的是——”
她转过身,看向墨兰,眼中闪烁着思虑周全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超越年龄的睿智与远见:“西北民风与京城迥异,女子的地位、当地的习俗,更是天差地别。我曾听人说过,有些地方,缠足之风比中原更甚,女子从小就要缠足,几乎足不出户,一辈子都困在方寸之地,只能依附男人生存。我们若能将织坊的商业模式带过去,在西北也开起织坊,吸纳当地那些生活困难的女子来做工,让她们亲眼看到,靠着自己的双手,也能赚到钱,也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体会到经济独立的滋味……这或许比任何说教,都更能松动那些根深蒂固的陋习。”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林苏低声重复着这句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话,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缠足之俗,戕害女子的身体,禁锢女子的精神,根本上,就是将女子视为男人的依附品。如果我们能用实实在在的利益——一份稳定的工钱,一种被认可的价值——向她们证明,不缠足的女子,手脚灵便,能操作织机,能创造财富,能顶立门户,甚至能过得比从前更好……那么,改变或许就会从最细微的地方开始,一点点蔓延开来。”
墨兰听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她从未想过,女儿的心思竟然动得这么远,这么深。这哪里仅仅是做生意,谋生计?这简直是在以绵薄之力,移风易俗,改变千千万万女子的命运!
“可……这能成吗?”墨兰不无担忧地问道,“西北那边,咱们人生地不熟,那些老规矩老风俗,顽固得很。咱们这么做,会不会惹来麻烦?会不会被人说三道四,说咱们坏了祖宗的规矩?”
“所以,需要谨慎试探,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林苏思路清晰,娓娓道来,“先让锦哥儿二哥和娴嫂子到了西北,稳稳当当站住脚跟,摸清当地的情况,结交当地的乡绅和官员。织机可以带过去几台,但初期规模不必大,先以吸纳军户家属、流民妻子中那些生活最困难的女子为主。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她们的生计问题,也能为咱们家博个‘行善积德’的好名声,不易引人生疑,招人反对。管理模式,就照搬咱们京城织坊成功的经验,但也要根据当地的人情世故,灵活调整。至于缠足……”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语气却很平和:“不强求,不宣扬,不与当地人起冲突。只立下一条规矩:凡入织坊工作者,需手脚灵便,便于操作机器。若因缠足导致行动不便,影响劳作效率,轻则减少工钱,重则辞退。同时,对那些愿意放足,或是天生天足的女子,在工钱上略微倾斜,在晋升上优先考虑。让她们自己看到天足与缠足的区别,自己掂量其中的利害,自己做出选择。毕竟,经济上的利害得失,往往比道德上的苦口劝说,更有力量。”
这是一个庞大而缜密的计划,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以经济为杠杆,以技术为依托,以民生为切入点,润物细无声地撬动千年的沉疴。
墨兰看着女儿稚嫩却坚毅的侧脸,看着她站在窗前,目光望向远方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前半生困于后宅的方寸之地,汲汲营营所求的,不过是儿女的平安,家族的安稳,与女儿们如今胸怀的天下相比,何其渺小,何其狭隘。她心中那点因婉儿入宫而产生的烦忧,因闹闹“胡闹”而生出的焦虑,渐渐被一种更为宏大的期待,与一股隐隐的骄傲所取代。
“好孩子,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吧。”墨兰最终说道,语气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支持,“母亲老了,见识不如你们,但母亲会站在你身后。需要母亲做什么,尽管开口,母亲一定帮你。”
林苏走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掌心温暖而坚定。她微笑着,眼中满是光芒:“眼下,先让三姐姐在织坊里打好基础,学些真本事。西北的事,咱们不着急,慢慢筹划。一步一步来,总能做成的。”
就这样,梁玉疏(闹闹)以“学徒”的身份,正式进入了永昌侯府名下的织坊。她脱下了绫罗绸缎,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头发简单地束成一个马尾,脸上洗去了脂粉,露出了一张素净的小脸。她从最基础的辨认丝线等级——哪是桑蚕丝,哪是柞蚕丝,哪是棉线,哪是麻线——学起,从学习使用改良纺车开始,踏踏实实地做起了活计。
起初,她自然是笨手笨脚的,纺出来的线粗细不匀,还常常打结,闹了不少笑话。她也真切体会到了何为“辛苦”——整日站在纺车前,腰酸背痛,手指被丝线勒出了红痕,一天下来,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可她咬着牙,硬是坚持了下来。因为她发现,当她独立理清了一团乱麻般的丝线,当她第一次纺出了一根匀净的线,当她看着自己织出的半尺平整的布料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远比赢了一场斗蛐蛐,爬过一次墙头,要充实百倍,也珍贵百倍。
而在书房里,林苏案头的那张地图上,西北的方位,被悄悄标上了一个小小的记号。她开始着手整理更简易、更适应西北干旱气候的纺织机图纸,删繁就简,让机器更易操作,也更易维修。她还编写了一本简化版的作坊管理章程,将京城织坊的经验,浓缩成一条条通俗易懂的规矩。同时,她开始通过“红星”日益广阔的信件网络,悄悄留意西北地区的风土人情,特别是那些与女子生计相关的信息——哪里的女子最苦,哪里的缠足之风最盛,哪里的蚕丝或棉花产量最高。
一颗种子,已经借着闹闹的主动与热情,被播撒了下去。它将在京城织坊的土壤里,汲取养分,初步萌芽。然后,在不久的将来,它将随着锦哥儿夫妇的车马,带着技术,带着理念,带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光,前往那片广袤而待开垦的西北大地。
实践之路,注定漫长而曲折,注定充满了未知的艰难与挑战。但至少,她们已经找准了方向,并且,已经准备好用自己的双手,去一点点丈量,去一点点验证,那条通向“让女子自由自在活着”的真理之路。
桑园的傍晚,暮风裹着桑叶的清润与泥土晒透后的暖香,漫过垄亩间的田埂。忙碌了一日的女工们扛着竹篓陆续散去,唯有蝉鸣还在枝叶间聒噪,衬得庄子后头愈发幽静。春珂住的那间厢房,是墨兰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不算精致,却也窗明几净,一桌一椅都透着简单的安稳。比起侯府后院那些雕梁画栋却处处藏着算计的院落,这里的简朴,反倒让她觉得心口松快。
此刻,春珂正就着窗棂透进的最后一缕天光,低头核对着今日采收的桑叶数量。泛黄的账本摊在桌上,她握着一支廉价的狼毫笔,指尖沾了些细碎的墨迹,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眼前的数字,便是她的整个世界。
门帘被轻轻挑起,带进来一阵晚风。春珂抬眼,看到阿蛮站在门口,不由得微微一怔,连忙放下笔起身:“阿蛮,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庄子上有什么事要吩咐?”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墙角拎起陶壶,给阿蛮倒了一杯粗茶。茶汤色泽浑浊,带着几分苦涩的草木气,远不及侯府里的雨前龙井。可阿蛮却坦然接过,在春珂对面的木凳上坐下,没有立刻喝,只是目光澄澈地看着她。
经过这段时日在桑园的共事,又一同联手赶走过几个滋事的泼皮,两人之间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隔阂与戒备。春珂懂桑园的种植管护,阿蛮熟稔人情世故与账目管理,她们是彼此最得力的帮手,更有了几分并肩作战的信任与默契。
“春珂,”阿蛮开口,声音依旧是一贯的干脆利落,却难得带上了几分斟酌的意味,“夫人今日找我说话了,问了我一件事。”
春珂的心轻轻一跳,眉梢微扬:“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说,三姑娘过了十月,便要跟着二爷和二奶奶去西北任职。他们打算在那边,也试着推行桑园和纺织的营生,给当地的女子寻一条活路。”阿蛮的目光落在春珂脸上,一字一句道,“夫人问我,想不想跟着一起去,协助三姑娘打理这些事,也帮着看着那边的局面。”
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抹坦诚的笑意:“实话说,我听了,是心动的。”
春珂猛地愣住了,手里的茶杯险些没握住。西北?那是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是她只在话本里见过的、黄沙漫天的地方。全新的开始?协助三姑娘?
阿蛮看着春珂眼中闪过的错愕、警惕,以及那一丝被她极力压抑、却依旧难以掩藏的向往,继续说道:“但我没立刻答应夫人。我说,我要想一想。”
“为什么?”春珂下意识地追问,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是因为……我?”
阿蛮没有回避,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如今在桑园,虽说一切安好,不用再看旁人的脸色,可终究是独自一人。我若走了,夫人自然会另派妥帖的人来照看桑园,可总归是隔了一层。而且,西北那边的具体情况,谁也说不准。夫人虽说是让我去‘协助’,但开荒拓土,哪有不艰辛的道理?我在想,若是你……”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那未尽之意,却像一颗石子,稳稳地落在了春珂的心上。
春珂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远赴西北,协助开拓新的产业,这听起来像是“重用”,可细想之下,又何尝不像一种“流放”?她不再是侯府里那个需要争宠固位、仰人鼻息的妾室,也不再是桑园里只需管好一亩三分地的管事。那是一个全新的、模糊的、可能充满机遇,却更可能遍布荆棘的角色。
她经历过荣辱浮沉,尝过从云端跌落泥沼的滋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娇憨的少女。她必须为自己,做最现实、最冷静的权衡。
“阿蛮,多谢你,还惦记着我。”良久,春珂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字字句句都透着历经世事后的审慎,“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件事,于我而言,没那么简单。”
她抬起眼,看向阿蛮,那双曾经盈满娇媚的眼眸里,此刻竟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在分析一桩极其复杂的生意:“第一,我的身份。我虽在桑园安分做事,不问前尘,可在侯府、在某些人眼里,我终究是‘待罪之身’,是犯过大错、被老爷厌弃过的妾室。夫人如今肯用我,是看中我能做事,不计前嫌。可去了西北,天高皇帝远,若遇到难处,或有人想翻旧账,我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拿什么自保?届时,所谓的‘协助’,会不会变成任人驱策的‘力工’?甚至……沦为别人的垫脚石?”
这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当年的错,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骨血里。她尝过失去所有庇护后,那些过往的“过错”如何被人无限放大,如何成为拿捏她、践踏她的把柄。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阿蛮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她知道,春珂的顾虑,句句在理,没有半分矫情,全是基于残酷现实的经验之谈。
“第二,西北的情况。”春珂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条理愈发分明,“那边的气候如何?土壤适不适合种桑树?民风剽悍与否?百姓能不能接受纺织营生?这些都是未知数。三姑娘年轻有冲劲,二奶奶能干有魄力,可她们终究是初到异地的外乡人。我们带过去的,不只是桑苗、织机和银子,更是侯府的颜面,是夫人和曦姑娘的期望。成了,固然是功;可若败了,或惹出什么风波,我这个跟着去的‘罪妾’,必定是首当其冲,万劫不复。风险太大了。”
“第三……”春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还有一丝被压抑了太久的渴望,“若真的要去西北,按照路线走……会路过我娘家所在的州府。”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顿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轻轻吐露心声:“我……我想顺路,回去看看我娘。”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猛地投入阿蛮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阿蛮知道春珂的身世。她一直以为,春珂早已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却原来,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还埋着对母亲的牵挂。
“自从被送进侯府,我就再没见过她。”春珂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她迅速别过脸,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意,努力稳住情绪,“只辗转听说,她由族人看管。想必……日子也不好过。我不求能做什么,甚至未必能进得了那扇门。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她住的地方,知道她还活着……也好。”
这是褪去了所有算计、所有伪装后,最本真的人伦之情。阿蛮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不由得一阵动容。
“所以,”春珂猛地转回头,眼中的泪光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阿蛮,若夫人问起,你便如实回禀。我春珂,愿意去西北。”
她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但我有两个不情之请:其一,请夫人明示,我此次前去,是以何种身份、何种职责随行?是否有基本的保障,能让我不至沦为任人驱策的‘力工’,能让我在遇到事端时,有立足之地;其二,若路线允许,恳请夫人开恩,准我绕道半日,去探视母亲片刻,了却我这多年的心愿。”
她看着阿蛮,目光坚定:“若夫人允准这两件事,我春珂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协助三姑娘与二奶奶,在那西北之地,为夫人、为侯府,也为那些和我一样、身不由己的女子,闯出一片天来!”
她没有哭诉,没有哀求,而是以一种近乎谈判的冷静姿态,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许下了自己的承诺。这是一个历经磨难、深知世间规则残酷的女子,在抓住一线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时,所能表现出的最大限度的坦诚与勇敢。
阿蛮看着眼前的春珂,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在侯府后院里争风吃醋、满身怨气的妾室。桑园的风,劳作的苦,磨去了她的娇气与怨怼,却也磨砺出了她的棱角与韧性。
阿蛮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敬佩:“好,春珂,你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禀告夫人。我相信,夫人一定会认真考虑你的请求。”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春珂起身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灯火跳跃着,将两个女子的身影,长长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盟誓。
阿蛮知道,墨兰夫人提出这个建议,本身就存了考量春珂的心思。而春珂这番既有现实顾虑、又不失血性担当的回应,或许正是墨兰,乃至曦姑娘所期望看到的。
墨兰对着案头那本刚理清的“红星”读者名录册子,指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落不下笔。婉儿入宫的离愁别绪,才被连日的忙碌压下去几分,新的烦扰便又缠上心头。她搁下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眉宇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
阿蛮主动来禀,说愿意远赴西北,这倒在墨兰的意料之中。阿蛮身手利落,性子沉稳,忠心可靠,又是林苏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派她去护着跳脱的闹闹,协助娴姐儿打理西北的产业,本是极稳妥的安排。墨兰甚至已经私下让人备好了一份丰厚的程仪,既是酬谢她这些年的护卫之功,也是给她的一份底气。
可紧接着,阿蛮话锋一转,又提了一句:“夫人,春珂姨娘听说了西北的事,也想来求个恩典,想……想跟着一起去。”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墨兰刚刚平复些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烦乱的涟漪。
春珂?她去西北做什么?
墨兰挥手让阿蛮退下,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考验,而是全然的不解,甚至隐隐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快。春珂在桑园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庄头前几日还特意递了条陈上来,夸赞她理事井井有条,尤其擅长调和女工之间的矛盾,桑园这两年风气愈发清正,桑叶的产量也是稳中有升。墨兰本还想着,再过些时日,若春珂真能彻底收了旧日那些争风吃醋的心思,踏踏实实做事,未尝不能给她更大的担子——要么让她管个更大的庄子。这算是对她改过自新、且确有能力的认可,也是给她的一条出路。
可她现在竟想走?还是巴巴地跟着阿蛮一起走?
“阿蛮怎么说?”墨兰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
“春珂说,是她私下求到阿蛮跟前的。说自己当年本就是在庄子上长大的,对农桑之事还算熟稔,西北虽苦寒,但或许能有她的用武之地。且……”回话的采荷垂着眸子,小心翼翼地复述着,“她说自己曾半生辗转飘零,如今蒙夫人恩典,能在桑园安稳度日,心里感激不尽,也想为府里、为姑娘们尽一份力,去西北帮着开拓基业,也算报答夫人的知遇之恩。”
话说得漂亮,情真意切,挑不出半分错处。可墨兰心里那点不快,却像是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她从没想过要考验春珂,甚至已经开始倚重她在桑园的作用。如今她这一走,桑园刚理顺的局面岂不是又要生变?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一个既懂农桑、又让人放心的人来顶替她?这分明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更要命的是,阿蛮和春珂,一个是林苏倚重的护卫兼得力助手,一个是刚刚培养起来、能独当一面的产业管事,这一下子都要抽走?这就好比同时卸了林苏的左膀,和刚刚长成的右臂!
墨兰越想越心烦,索性推开椅子起身,径直往林苏院子走去。
林苏正伏在窗前,凝神看着一张从吏部誊抄来的西北简陋地图。泛黄的纸页上,用炭笔标注着锦哥儿即将赴任的县治大致方位,还有当地已知的物产——沙地、草场、少量耐旱作物,寥寥数笔,却透着一股荒凉之气。听闻母亲的来意和满心烦忧,林苏缓缓放下手中的炭笔,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墨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案头的更漏滴答作响,声声清晰,敲在人心上。
墨兰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那上面没有她预想中的惊讶或不满,只有一种深沉的、正在飞速权衡利弊的静默。这沉默让墨兰的心更乱了,她忍不住走上前,语气带着几分焦灼:“我本意是让阿蛮去护着闹闹,那孩子性子跳脱,没个稳当人跟着,我实在放心不下。娴姐儿虽稳妥周到,到底是个温柔性子,西北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民风又彪悍,没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跟着不行。可我万万没想,连春珂也凑这个热闹!她在桑园不是挺好的吗?这一下子走了两个最得力的人,你这边的事怎么办?桑园那边又怎么办?”
林苏抬眼,目光落在母亲略显焦躁的脸上,轻轻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母亲,阿蛮姐姐想去西北,一是出于忠义,想护着三姐姐和二嫂子;二是她自己,也想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施展所长。她的身手和机变,在京城这安稳地界,顶多是护院巡防,可到了西北,面对那些地痞无赖、甚至是盗匪流寇,或许比在京城更有用武之地。”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代表荒原的大片空白标记,继续道:“至于春珂姨娘……她说自己熟悉农桑,想去西北尽一份力,这话未必全是虚言。她在桑园做得好,是因为那里有她熟悉的土壤和环境,也有母亲和庄头的约束与扶持。可母亲有没有想过,桑园于她而言,何尝不是她前半生不堪回忆的一部分?她年少时在这里受苦,后来被送进侯府,卷入后宅争斗,最后又回到这里。日日对着熟悉的景致,那些旧事会不会时时涌上心头?她心中真能全无波澜吗?或许,她是想彻底离开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挣扎、屈辱与污点的地方,去一个全新的、无人知晓她过去的地方,真正地重新开始。”
这番话,像一道惊雷,猛地炸在墨兰心头。她怔怔地看着林苏,半晌说不出话来。是啊,她只从一个管理者的角度,考虑人员的去留与效用,却忘了考量春珂作为一个“人”的内心,可能存在的波澜与渴望。
“至于母亲说的左膀右臂……”林苏看着墨兰怔愣的模样,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豁达与通透,“母亲,阿蛮姐姐教出来的女子护卫小队,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云舒、星辞她们,跟着阿蛮姐姐历练了这么久,各有专长,足以接替阿蛮姐姐的位置。桑园那边,张师傅、王师傅都是老实本分的老匠人,这些年跟着春珂姨娘,早已熟悉了所有的管理细则,那些章程制度都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只要接替的人按章办事,就不会出大错。况且,我们培养人,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走出去,去做更多的事吗?若只把所有人都困在身边,那我们辛辛苦苦开织坊、种桑园,又有什么意义?”
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仿佛已经穿透了层层院墙,看到了那片广袤苍凉的西北大地:“西北苦寒,民风迥异,缠足等陋习或许比中原更甚。阿蛮姐姐能震慑宵小,保护三姐姐和二嫂子的安全;春珂姨娘若真能放下过往的所有心结,以她在底层挣扎过的阅历,以及如今理事的能力,或许比只知道忠心护主的护卫,更能体察当地妇人的艰难,找到推行桑蚕纺织的合适切入点。她们二人同去,一个主外负责安保,一个主内负责经营调和,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搭配。”
墨兰听着女儿条分缕析的话语,心中的烦乱与焦灼,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她总是容易陷在具体的人事得失里,斤斤计较一城一池的安稳,而女儿看到的,却是更远的布局,更深的人心,以及一种敢于放手、敢于信任的魄力。
“那你打算让谁接替春珂?桑园绝不能乱。”墨兰终于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语气里的焦灼已经淡了许多。
林苏早有考虑,不假思索地回道:“大姐姐入宫前,不是有个叫霜筠的丫头,一直跟着她伺候笔墨吗?那丫头性子细致妥帖,也识些字,后来大姐姐入宫,她就调到母亲院里帮着管些杂物。她本是家生子,父母都在庄子上务农,对农事不算陌生。可让她暂代桑园的副管事,跟着庄头好好学习打理,母亲再从旁指点一二。再从女子护卫小队里挑两个稳重机灵的,补到桑园帮忙,一则是历练她们,二则也算是……我们培养的人,开始正式进入更实际的经营层面了。”
霜筠?墨兰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安静低眉、做事稳妥的小丫头的模样。让她去……倒也未必不行,总比从外头寻那些不知根底的人要强得多。
“至于我这边……”林苏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墨兰,眼神清澈而坚定,“母亲不是已经开始接手‘红星’的读者回信了吗?那些信件里,藏龙卧虎。有擅长笔墨的,有懂经营的,有来自各行各业的女子。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新的‘臂膀’,主动走到我们身边来。况且,真正的左膀右臂,从来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建立起来的这套东西——清晰的章程,坚定的理念,还有越来越多被唤醒、愿意和我们同行的人。”
墨兰看着眼前的女儿,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的烦闷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熨帖的欣慰,和一丝隐隐的、对未来的期待。是啊,她的曦曦,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事事操心、护在羽翼下的雏鸟了。这孩子的心胸与格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撑起了一片属于她们女子的、崭新的天空。
“罢了,就依你。”墨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郁色尽数散去,“让她们去吧。只是西北路远,山高水长,一切都需安排得格外周全。春珂那里……我亲自再跟她谈一次,把话说透,也把丑话说在前面。”
“嗯。”林苏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炭笔,俯身在那张西北地图上,在代表锦哥儿赴任之地的标记旁,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小字:阿蛮,春珂。
墨兰挺直了背脊,眉宇间的迟疑尽数褪去,重新凝上惯有的冷静与决断,“人各有志,强求无益。桑园是咱们的根基,断不能乱,得立刻有人顶上。”
她扬声唤来周妈妈,语气干脆利落:“去,把宁姐儿房里的霜筠叫来。”
不多时,霜筠便低眉敛目地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比甲,身形纤细,模样温婉秀气,可那双眼睛,却比从前只在宁姐儿身边伺候笔墨时,多了几分历经事务打磨出的沉静与通透。
“芳辰,”墨兰看着她,没有半句寒暄,径直开口点明来意,“春珂不日将随二爷、二奶奶前往西北赴任。她在桑园的管事差事,眼下就空了出来。那摊子事繁杂琐碎,既要管桑苗种养,又要调和女工矛盾,还得盯着收成账目,需得一个既细心、又能体恤下情、还能镇得住场的人接手。你可愿意去试试?”
芳辰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委派,身形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桑园管事,那是要常驻城外庄子的“外差”,日日与泥土、农户、还有各色糙砺的仆妇打交道,和她以往熟悉的闺阁内务,简直是云泥之别。但她只愣了一瞬,便迅速稳住了心神,没有急着应声,也没有露半分畏难之色,只是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显然是在细细思量其中的利弊与责任。
片刻之后,她上前一步,撩起裙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对着墨兰行了一个标准的稽首大礼,声音不卑不亢,清晰而坚定:“奴婢霜筠,谢夫人信重。夫人但有差遣,奴婢万死不辞。桑园之事,奴婢虽未曾亲手管过,但往日跟着姑娘们打理嫁妆田产,也曾跟着账房先生学过些皮毛,知晓农事不易。往后定当尽心竭力,跟着庄头和春珂姨娘好好学习,尽快熟悉所有事务,断不敢有负夫人所托。”
她既没有夸下海口说自己无所不能,也没有因为生疏就退缩推诿,而是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同时又拿出过往的经验作为底气,更许下了全力以赴的决心。这番不卑不亢的应对,恰好戳中了墨兰的心思,让她紧绷的嘴角,悄然柔和了几分。她要的,正是这份踏实本分与忠诚可靠。
“好。”墨兰抬手示意她起身,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你有这份心,便胜过许多人了。具体的事务流程、账目明细,春珂姨娘离开前,会与你一一交接清楚。庄头是跟着老爷多年的老人,还有桑园里的几个老手艺人,也会从旁协助你。你只需记住一句话——桑园不只是侯府的产业,更是数十户庄户人家的生计所系。管人管事,既要讲规矩、守原则,也要存一份体恤的仁心。遇事若是拿不定主意,多去问问庄头,也可随时回府来禀报。”
“是,奴婢谨记夫人教诲。”霜筠辰恭恭敬敬地再次行礼,将这番话牢牢刻在了心里
“另外,”墨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语气添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转头吩咐周妈妈,“派人去告诉春珂,让她离开前,务必好生带带霜筠。桑园里的一应事务、人情往来、还有那些没写在纸上的紧要关节,都要悉数交代清楚,不许有半点藏私。她既选择了去西北闯荡,就该把京里的尾巴收拾得干干净净,别给人留下个烂摊子。这是她身为前任管事的本分,也是对侯府尽的最后一份心。”
“老奴这就去传话。”周妈妈应声,脚步匆匆地退了下去。
霜筠也躬身领命,转身回房,开始为接手桑园的差事做准备。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母女二人。墨兰看着一直安静站在一旁、未曾插话的林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这下倒好,你身边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
林苏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意,“母亲,霜筠姐姐性子稳重,心思细腻,去桑园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至于我身边……不是还有云舒、星辞她们吗?这两年跟着阿蛮姐姐历练,她们早已能独当一面,应付日常事务绰绰有余。”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草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肩头,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轻声道:“阿蛮和春珂走了,她们会在西北的土地上,落下新的种子。霜筠去了桑园,对她而言,也是一次全新的开始。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往前走,都在朝着更广阔的天地去。母亲,这是好事啊。”
墨兰看着女儿沉静的背影,听着这番通透豁达的话,心中那团因人事变动而起的烦躁乱麻,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理顺了。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不能,也不该把所有人都拴在潇湘阁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真正的掌家之道,或许从来都不是牢牢控制,而是知人善任,是懂得放手,是能在变化之中,寻找到新的平衡与机遇。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每一步,都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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