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共议堂敞开的木门,斜斜地切进室内,在地面青砖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光斑里,细小的尘埃无声浮沉,仿佛时间本身凝滞的碎屑。然而堂内的空气,却与这静谧的光影截然相反,它紧绷、灼热、充满了压抑的喘息和激烈情绪无声的碰撞。
杨熙站在主位前,没有坐下。他面前的长条木桌上,摊开着胡驼子留下的那份“礼物”——细麻布、金疮药、野山参。东西不多,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目光闪烁,心神不宁。他已经用尽可能平静、客观的语气,复述了胡驼子提出的“新提议”,没有加入任何个人判断,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往往比任何煽动都更有冲击力。
堂内死寂了片刻,随即,低低的、混杂着震惊、疑惑、激动、恐惧的议论声如同沸腾前的水泡,从各个角落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
“去北边?见节度使大人?”一个负责仓库记录、平日里还算稳重的谷民张大了嘴,眼睛发直,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主事人……这,这是要去做官了?”
“不止是做官!是范公亲自考较,委以重任!”另一个年轻的护卫队员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脸上还带着昨夜激战留下的擦伤,此刻却泛起了红光,“咱们幽谷……咱们幽谷要出头了!连节度使大人都看重咱们主事人!”
“还有幽谷!保住了!不用交粮,不用派官来管,还能得个名分,受庇护!”林三搓着手,脸上的愁苦被一种巨大的惊喜取代,仿佛长久压在胸口的巨石被挪开了一条缝,他看向杨熙的眼神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主事人,这是……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咱们……咱们还犹豫啥?”
“好事?屁的好事!”一声嘶哑却斩钉截铁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劈开了渐起的兴奋氛围。韩铁锤挣扎着想从担架上坐起,牵动了伤口,疼得他脸色一白,冷汗涔涔,但他依旧梗着脖子,双眼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燃烧着愤怒与不屑的火焰,“调虎离山!这是调虎离山!把熙娃子弄走,咱们幽谷就没了主心骨!到时候人家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还‘合作研习’?呸!就是想把咱们的‘雷’方子骗干净!你们这群蠢货,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部分被“美好前景”冲昏头脑的人心上。兴奋的低语戛然而止,许多人脸上的喜色僵住,换成了惊疑不定。
“铁锤说得……不无道理。”赵铁柱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沉重的忧虑。他吊着左臂,站在杨熙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主事人是幽谷的魂。魂走了,身子还能听使唤吗?胡驼子背后是节度使,那是比雷彪、刘扒皮厉害百倍千倍的人物。他给的‘自治’,就像大人给小孩划个圈,说你在里面随便玩。可大人要是想收了这个圈,或者觉得小孩不听话,随时都能把圈擦了,把小孩拎出来。咱们……有说不的权利吗?”
他比韩铁锤说得更冷静,更透彻,直指问题的核心——实力不对等下的任何承诺,都脆弱如纸。
“可是……可是不答应,怎么办?”之前那个兴奋的年轻队员脸色垮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哭腔,“咱们刚打了一仗,死了那么多兄弟,箭都快用完了,墙也破了……刘扒皮和那个侯三肯定恨死咱们了,胡驼子要是也翻脸,咱们……咱们还能活吗?”他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对昨夜惨烈战斗的余悸,对未来更多、更可怕攻击的绝望。
“就是啊!主事人去了北边,是去做官,是前程!又不是去坐牢!”有人小声反驳,“说不定主事人得了势,还能反过来照应咱们幽谷,让咱们过得更好呢?”
“糊涂!”吴老倌苍老而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穿透力,让堂内再次安静下来。他一直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闭目捻着念珠,此刻才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范云亭是何等人物?执掌数州,麾下兵马钱粮无数,谋臣如雨,猛将如云。他凭什么对一个山野少年‘委以重任’?是真看重才华,还是……看重幽谷这点东西,以及能摆布幽谷的这个‘人质’?”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主事人此去,名为‘考较’,实为‘质押’。他在北边一日,幽谷便一日不敢妄动,只能乖乖听话,献出技艺,产出粮食物资。此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翻版!至于前程?在那等虎狼之地,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主事人年轻,虽有才智,但无根基,无奥援,孤身陷入那等漩涡,凶险莫测啊!”
老成谋国之见,一针见血。许多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方才那点“主事人去做官享福”的幻想瞬间破灭,取而代之的是对杨熙个人安危的担忧,以及对幽谷未来被彻底绑上陌生战车的恐惧。
李茂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词穷。作为读书人,他比旁人更清楚官场与藩镇幕府的复杂与险恶。那绝非幽谷这般相对简单的环境可比。杨熙虽有急智,但毕竟年轻,又是毫无背景的流民出身,在那等地方,真能出头吗?更大的可能是被利用、被消耗,甚至被悄无声息地抹去。
“那……那咱们到底该怎么办?”林三彻底懵了,脸上的喜色早就消失无踪,只剩下满满的惶惑和无所适从,“答应是死路,不答应……好像也是死路?”他看向杨熙,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哀求,仿佛希望这个年轻的领头人能再次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指出一条明确的生路。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杨熙身上。堂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呼吸声。阳光在地面上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光斑的边缘变得更加清晰锐利。
杨熙一直沉默地听着,看着众人的反应,感受着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巨大压力、分歧与迷茫。他能看到韩铁锤眼中宁折不弯的倔强与对他安危的担忧,能感受到赵铁柱那份沉静下的沉重忧虑,能理解吴老倌洞悉世情的冰冷剖析,也能体谅林三等普通谷民在生存恐惧与一线希望之间的挣扎。
他知道,此刻需要的不是简单的命令或说服,而是引导,是将那看似无解的死局,剖析出内在的逻辑,指出那或许存在的、极其微弱的破局可能。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平静。
“诸位乡亲的担忧、疑虑、甚至……那一丝期望,我都明白。”他开口,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因为这也是我心中的困惑。”
他承认了自己的困惑,这让紧绷的气氛微微一松。
“胡老板的提议,确实像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杨熙走到桌边,手指轻轻拂过那卷细麻布,“它许诺了安全、名分、甚至个人的前程。它太诱人,诱人到让我们几乎忘记了去掂量,送出这份礼物的人,究竟想要什么回报,以及……我们是否有能力支付这份回报。”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的谷民:“林三叔,还有觉得这是‘出路’的兄弟们,你们的心情,我懂。谁不想安安稳稳种地,谁不想头顶有片瓦遮风避雨,谁不想子孙后代不再像我们一样颠沛流离?这份渴望,没有错。”
他的话让那些谷民眼眶发热,纷纷点头。
“但是,”杨熙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我们必须想清楚,这份‘安稳’,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是建立在胡老板和他背后范节度使的‘仁慈’上,还是建立在幽谷自身的‘价值’和‘不可替代性’上?”
他拿起那盒野山参:“如果我们接受了条件,我去了北边,幽谷失去了最重要的协调者和很多新想法的来源。‘惊雷’的技术在‘合作’中慢慢流出,幽谷独特的农法、组织方式被慢慢学去。等到幽谷对于范节度使来说,不再‘独特’,不再‘有价值’,或者他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时……这份‘仁慈’,还会在吗?到时候,我们还有什么筹码,来保住这份‘安稳’?”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直击“依附强者”策略的核心弱点——依附者的价值决定了其被对待的方式。一旦价值耗尽,或被超越,依附关系就会变得无比脆弱。
许多刚才还心存幻想的人,脸色渐渐发白。
“赵叔和吴老伯的担忧,正是如此。”杨熙看向赵铁柱和吴老倌,眼中带着敬意,“我去北边,名为‘前程’,实为‘人质’。我的安危,将成为悬在幽谷头顶的利剑,让大家不敢有丝毫异动。而幽谷在失去核心后,将很难保持现在的活力和独特性,价值会逐渐流逝。这是一个缓慢的、温水煮青蛙的过程。等我们意识到水温太烫时,可能已经跳不出去了。”
他再次转向韩铁锤:“铁锤叔的愤怒,我也懂。那不是鲁莽,那是对咱们亲手建起的家园、对咱们流血流汗换来的东西、对咱们作为人而不是牲口的那点尊严,最深切的守护。他不想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哪怕那个人许诺了金山银山。因为历史无数次告诉我们,把命运交给别人主宰的人,最终往往失去一切。”
韩铁锤听到这里,喉头滚动,眼圈有些发红,别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
“所以,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答应’或‘不答应’的选择题。”杨熙的声音在堂内回荡,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清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困境。答应,短期内或许能缓解危机,但长远看,幽谷将逐渐丧失自我,命运系于他人,我个人也前途未卜。不答应,我们将立刻面临胡老板可能翻脸、刘扒皮侯三卷土重来的直接威胁,生存压力巨大。”
他将困境赤裸裸地摊开,没有掩饰,没有美化。
堂内众人听得心头沉甸甸的,刚刚被梳理清晰的思路,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无力感。似乎……真的无路可走?
“但是,”杨熙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眼中那簇一直未曾熄灭的火焰,此刻燃烧得更加明亮,“困境不等于绝境!无路可走,不代表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他走到堂中,目光灼灼:“胡老板为什么要把条件包装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再像昨天那样直接威逼?因为他看到了我们的价值,也看到了我们的难缠!他不想付出强攻的代价,他想用更聪明、成本更低的方式得到他想要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还有谈判的资本!说明他有所求,也有所忌惮!”
“我们的资本是什么?”杨熙竖起手指,“第一,幽谷现有的产出和组织能力,证明我们有持续创造价值的潜力。第二,‘惊雷’代表的特殊技艺和背后的匠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堂内每一个人,“是我们这些人!是经历过生死、愿意为守护家园而战、并且证明了自己能战的这些人!一个充满凝聚力、战斗意志和创造力的集体,比一堆死物,有价值得多!”
他的话点燃了众人眼中渐熄的光芒。
“胡老板忌惮什么?”杨熙继续分析,“第一,强攻的代价。第二,我们可能鱼死网破,毁掉他想要的东西(尤其是技术和人才)。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他可能也担心,逼得太急,会把我们彻底推向他的对手,或者……让我们做出更不可预测的事情。”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立刻在‘答应’和‘不答应’之间二选一。”杨熙总结道,语气坚定,“我们要利用这三天的缓冲期,做三件事!”
“第一,继续向胡老板展示我们的‘价值’和‘不可预测性’。赵叔,伤员的救治、防御工事的抢修、内部的整顿安抚,要加快,要做出成效,让他看到幽谷的恢复能力和组织力。周青叔,外围的侦察不能停,尤其是对刘家集和卫所动向的监视。”
赵铁柱和周青重重点头。
“第二,准备谈判的‘筹码’和‘底线’。”杨熙看向李茂和老陈头(老陈头也被叫来了,一直沉默地蹲在门口),“李茂先生,陈老伯,我们需要准备一份‘技术交流’的初步提纲,只涉及最外围、最不核心的原理和安全规范,展示我们合作的‘诚意’,但核心必须牢牢守住。同时,我们要明确我们的底线——幽谷的日常管理主导权必须在我们手中,粮食供应比例和价格必须合理,匠人不能强制北调。至于我是否北行……”他沉吟片刻,“可以作为最后的谈判条件,但必须加上确保我安全往返、以及幽谷在此期间绝对安全的附加条款。”
“第三,”杨熙的目光变得深邃,“我们要设法,给胡老板制造一点……‘额外的麻烦’,让他不能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我们身上,也让刘扒皮和侯三那边,没那么容易被他安抚或利用。”
“额外的麻烦?”吴老倌捻须的手一顿。
杨熙走到窗边,望着谷外胡驼子营地的方向,声音低沉:“刘扒皮贪婪,侯三新败怨气冲天,雷彪多疑。胡驼子想把他们当棋子用,但这棋子……未必听话。昨夜周青叔送去卫所的那句话,应该已经在雷彪心里种下了刺。我们或许可以……再浇点水。”
他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吴老伯,您能否通过王老栓或者其他可靠的渠道,往刘家集和卫所方向,再散点‘风声’?就说……胡驼子代表范节度使,正在与幽谷秘密接触,开出的条件极其优厚,幽谷主事人‘深受感动’,正在考虑。而且,胡驼子对刘老爷‘配合不力’导致昨夜渗透失败‘颇为不满’,对侯哨总‘损兵折将’更是‘评价不高’……”
吴老倌眼睛一亮:“主事人是想……加剧他们之间的矛盾和猜忌?让刘扒皮和侯三觉得,胡驼子可能会抛弃他们,甚至拿他们当替罪羊?如此一来,他们要么更加卖力表现以求挽回,要么……就可能心生怨怼,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作梗?”
“正是!”杨熙点头,“水越浑,对摸鱼的人越不利。胡驼子想要从容布局,我们就不能让这局太清爽。他要合纵连横,我们就让他的‘盟友’之间先起龃龉!”
这个大胆而冒险的策略,让堂内众人既感到心惊,又隐隐生出一丝希望。是啊,为什么只能被动应对?为什么不能主动给对手制造点麻烦?
“可是……这会不会激怒胡驼子,让他直接翻脸?”李茂担忧道。
“所以分寸要把握好。”杨熙道,“风声要散得模糊,像是从‘不明来源’泄露的,不能直接指向我们。而且,我们要同时向胡驼子展示‘合作诚意’(技术提纲)和‘防御决心’(整修工事)。一手软,一手硬,让他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也让他投鼠忌器。”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诸位,前路艰险,没有万全之策。我们要做的,是在夹缝中求存,在钢丝上行走。可能会摔倒,可能会受伤,但只要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保持清醒,守住底线,未必不能闯出一条生路!”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迷茫渐渐散去,恐惧被一种悲壮的决心所取代。是啊,最坏不过一死。但就算死,也要挣扎着,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怎么死,而不是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主事人,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韩铁锤哑着嗓子,第一个表态。
“对!听主事人的!”
“守住咱们自己的家!”
“跟他们周旋到底!”
短暂的混乱与分歧之后,一种更加坚韧、更加清醒的共识,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悄然凝聚。
杨熙看着众人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将内部的压力暂时转化为一致对外的动力。真正的考验,在三天之后,在胡驼子看到他们的“回应”之后。
而此刻,在刘家集阴森森的刘府后院,一场因“离间计”而起的风暴,正悄然酝酿。侯三带着满腹的羞辱和猜疑回到卫所,面对雷彪的滔天怒火和那句诛心的警告,他会如何解释?又会如何行动?
棋子,未必甘愿永远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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