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如同山间的瘴气,无形无质,却能在最适宜的土壤里迅速滋生、弥漫,悄无声息地侵蚀着理智的堤防,搅动着贪婪与恐惧的泥潭。
吴老倌放出的“风声”,经过王老栓那张惯于在集市茶肆间编织消息的嘴,再经过几个有意无意、或为钱财或为宣泄的刘府外围仆役、卫所底层兵痞的添油加醋,在刘家集和黑山卫所这两个本就因新败而神经紧绷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发酵、变异,最终形成了两股指向不同、却又彼此纠缠的毒流。
在刘家集,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北边来的胡大商人(百姓不知节度使,只知是了不起的大商贾)对刘老爷办事不力极为不满,认为正是刘家渗透失败打草惊蛇,才导致侯哨总强攻受挫,损兵折将。胡商人已私下接触幽谷,许下重利,那杨姓小子眼看就要点头。一旦事成,幽谷得了庇护,转头就要清算刘家!刘老爷这次,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惹上一身腥。
在黑山卫所,尤其是在那些昨夜侥幸生还、却对侯三怨气暗生的残兵和底层军官中,流传的则是另一个版本:侯哨总轻敌冒进,折了范节度使(这个名头被有意无意地抬了出来)的面子。胡先生代表范公,已对侯三失去耐心,正打算换人合作。侯三为了保住位置,可能会把战败的责任推给手下,甚至……要找几个替罪羊出来顶缸。那幽谷送去的警告,就是胡先生在敲打侯三,也是在提醒卫所其他人——跟着侯三没前途。
两个谣言,一个戳中了刘扒皮最深的恐惧(失去靠山并被反噬),一个点燃了侯三部下压抑的怒火与猜疑(被上官出卖)。它们像两颗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刘家集和黑山卫所内部激起了剧烈的、近乎沸腾的反应。
刘府,书房。
刘德贵已经彻底失去了前夜在胡驼子面前强撑出的那点镇定。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焦躁野兽,在堆满账本和古玩的书架间来回踱步,脚下的软底绸靴踩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沙沙声。他脸色灰败,眼袋浮肿,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桌上那盏价值不菲的琉璃灯盏里,灯油已快燃尽,火苗微弱地跳动,将他摇晃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扭曲。
“废物!都是废物!”他猛地抓起桌上一只白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上好的羊脂玉顿时四分五裂。“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让人抓住了把柄!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癫狂,“胡驼子要撇开咱们!幽谷那帮泥腿子要翻身!侯三那个莽夫屁用没有!老子……老子……”
管家刘福战战兢兢地缩在门边,大气不敢出。他知道老爷这次是真的怕了,不是怕幽谷,而是怕那个深不可测的胡驼子,怕那个只闻其名的范节度使。那等人物,碾死刘家,真的跟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老爷……息怒,保重身体啊。”刘福等刘德贵喘气稍微平复些,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外面那些传言,未必是真。胡先生若要撇开咱们,昨夜又何必来府上与老爷相商?或许……或许只是幽谷那边放出的谣言,想离间咱们和胡先生……”
“离间?”刘德贵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刘福,眼神凶狠,“就算是离间,胡驼子为什么没立刻出来澄清?为什么他营地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要是真想用咱们,就该给颗定心丸!可他呢?他给了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是在观望!看咱们还有没有用!看咱们能不能再给幽谷施加压力!要是咱们做不到,或者……做得让他不满意了……”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仿佛看到自己被胡驼子像丢垃圾一样抛弃,然后幽谷在节度使的庇护下卷土重来,刘家集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自己甚至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刘德贵神经质地搓着手,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芒,“胡驼子要压力?好!我就给他压力!幽谷不是刚死了人,伤了元气吗?老子让他们不得安生!刘福!”
“小人在!”
“去!把庄子里还能动的人手,还有集上那些地痞无赖,都给老子召集起来!不要明着攻打,给老子去骚扰!去他们的田埂水渠搞破坏!去他们可能取水的地方下点‘料’!晚上去他们谷外放火,敲锣打鼓,弄出动静!老子就不信,他们能一直绷着!”刘德贵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还有,悬赏!重赏!谁能从幽谷弄出点有用的消息,或者……弄伤弄死他们一两个人,老子重重有赏!我要让幽谷日夜不宁,我要让胡驼子看到,老子还有用!”
这是典型的困兽之斗,也是最阴损的骚扰战术。刘德贵已经顾不上什么长远算计了,他要用最直接、最下作的方式,向胡驼子证明自己的“价值”,同时也是在发泄内心的恐惧和怒火。
“是!小人这就去办!”刘福不敢违逆,连忙躬身退下。
几乎与此同时,黑山卫所,侯三的独院。
气氛同样压抑得令人窒息。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和伤药的苦涩味。侯三光着膀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个亲兵正小心翼翼给他背上一处较深的箭伤换药。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跳,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愤怒和屈辱。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被雷彪叫去,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臭骂。雷彪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能,骂他给卫所丢脸,更骂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显然指的是胡驼子背后的范云亭)。最后扔下一句:“北边那位爷要是不高兴了,老子第一个拿你脑袋去赔罪!”便把他轰了出来。
回到自己院子,亲信又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营里流传的谣言——胡驼子要换掉他,他可能要找替罪羊。
“放他娘的狗屁!”侯三猛地一拳砸在石桌上,厚实的石板都震了震,药碗跳起来,药汁溅出不少。换药的亲兵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药粉撒了。
“胡驼子!范云亭!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侯三低吼着,像一头受伤的疯狗,“想让老子当替死鬼?门都没有!老子拼着这个哨总不当了,也要……”
“大人!慎言!”旁边一个略显文气、像是师爷模样的人连忙低声劝阻,警惕地看了看院外,“隔墙有耳啊!雷守备正在气头上,胡驼子那边也深浅不知,此时冲动,于事无补啊!”
侯三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中的凶光闪烁不定。他不是完全没脑子的莽夫,知道师爷说得对。跟胡驼子、范云亭硬顶,那是找死。可让他咽下这口气,当个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棋子,他又如何甘心?
“那你说怎么办?”侯三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师爷凑近些,小声道:“大人,眼下关键,是得让胡驼子……或者让雷守备觉得,大人您还有用,而且忠心可用。幽谷那边,胡驼子不是想要吗?咱们可以……更‘积极’些。”
“更积极?”侯三皱眉。
“对。刘扒皮那边,肯定也听到了风声,现在估计急得跳脚。他必然会加紧对幽谷的骚扰,以图表现。咱们可以……暗中帮他一把,或者,至少做出时刻准备策应的姿态。但动作要把握好,不能真的大举进攻,以免再损兵折将,授人以柄。主要是做给胡驼子和雷守备看,表明大人您仍在尽心办事,并未因一时挫折而退缩。”师爷眼中闪着算计的光,“同时,咱们也得防着刘扒皮一手。此人贪婪无度,若见势不妙,说不定会反咬一口。大人需得派人,暗中盯紧刘家集和胡驼子营地的往来。若有机会……或许可以抓到些对咱们有利的把柄。”
这是让侯三在自保的前提下,继续扮演“忠犬”的角色,同时暗中搜集筹码,以防被出卖。
侯三阴沉着脸,思考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这是目前看来最稳妥,也最符合他利益的做法。“就按你说的办。让下面弟兄们打起精神,轮班去幽谷外围‘巡查’,弓上弦,刀出鞘,但没我的命令,不准接战。再派两个机灵的,盯死刘家集和胡驼子那边!”
“是!”师爷和亲兵连忙应道。
于是,在谣言和各自算计的推动下,刘扒皮和侯三,这两个本应因共同利益而更加紧密的“盟友”,却走上了同床异梦、甚至互相提防的道路。一个像红了眼的赌徒,不惜代价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一个像惊弓之鸟,在忠诚表演和暗中自保之间走钢丝。
而他们行动的直接目标——幽谷,却在这股暗流涌动的压力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运转着。
矮墙的破损处,在老陈头嘶哑的吆喝和护卫队员们拼命的劳作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石块和重新夯筑的三合土填补、加固。虽然来不及恢复原状,但至少堵住了缺口,恢复了基本的防御功能。墙后,赵铁柱忍着伤痛,组织轻伤员和还能动弹的队员,反复演练着防御阵型和支援路线,号令声和脚步声在清晨的谷内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后山匠作区被划为禁区,由周青亲自带人看守。李茂和老陈头带着挑选出来的、绝对可靠的几个学徒,在简陋的工棚里,对照着杨熙口述、李茂记录的一些最基础的化学原理和物理概念(当然是经过极大简化、伪装成“古书记载”或“偶然发现”的),赶制那份用于应付胡驼子的“技术交流提纲”。杨熙的要求是:原理要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甚至包含一些真实但无关核心的安全操作规范,但涉及具体配比、工艺细节、尤其是红粉(某种天然氧化剂,杨熙猜测可能是硝石矿的伴生矿物)的使用,必须模糊处理或干脆略过。
同时,按照杨熙的吩咐,谷内妇孺在周氏的带领下,开始有组织地挖掘、整理后山几个更为隐蔽、且储备了少量粮食和饮水的备用藏身点。这是做最坏打算——一旦谈判破裂,胡驼子翻脸,或者刘扒皮侯三发疯强攻,老弱妇孺必须有最后的退路。
杨熙本人则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在各个关键点之间穿梭。他查看防御工事,慰问伤员,与吴老倌推敲散播谣言的细节和可能后果,与李茂确定“提纲”的尺度,还要时刻关注周青带回来的、关于刘家集和卫所最新动向的侦察报告。
他知道,自己每一步都在走钢丝。既要展示力量和价值,让胡驼子觉得“收服”幽谷有利可图,又不能展示得太过,引起对方更强的掌控欲或忌惮。既要给刘扒皮和侯三制造麻烦,让他们无力全力对付幽谷,又不能把这麻烦搞得太大,导致胡驼子失去耐心直接下场。
这是一种极其消耗心力的平衡游戏。杨熙几乎是不眠不休,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着。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才会用手用力按压发胀的太阳穴,眼中流露出属于另一个灵魂的、深沉的疲惫与孤独。穿越者的知识给了他超越时代的视野和些许技术优势,但并未赋予他应对这种复杂局面的天生才能。每一步,他都在摸索,在试错,在刀锋上跳舞。
第三天下午,距离胡驼子约定的“答复”时间,只剩不到十二个时辰。
周青带来了最新的、也是最为令人不安的消息。
“刘扒皮的人开始动手了。”周青语速很快,脸上带着寒意,“不是明攻,是下作手段。咱们谷外东南方向那条引水的小溪上游,发现了被丢弃的死猫死狗,水源有被污染的迹象,幸亏咱们早有防备,日常用水已暂时改用更远的山泉和储备水。另外,昨夜谷外西侧山林边缘,有人试图纵火,被咱们的暗哨及时发现扑灭,纵火的人跑得快,没抓住,但留下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把粗糙的、明显是临时磨制的短刀,还有几片撕碎的、带着刘府标记的粗布片。
“刘扒皮这是狗急跳墙了。”吴老倌捻须道,神色凝重,“这些手段虽上不得台面,但烦人至极,久了对谷内士气和生活影响很大。而且,这说明刘扒皮确实怕了,怕被胡驼子抛弃,所以不惜用这种手段来表‘忠心’、施压力。”
“侯三那边呢?”杨熙问,接过那把短刀看了看,随手放在一旁。
“卫所的兵在咱们谷外三四里处‘巡逻’的次数明显增加,每次都二三十人,盔甲齐全,但只是远远看着,没有靠近,也没有其他动作。”周青道,“不过,咱们盯刘家集的人发现,卫所也有人暗中在刘府外围转悠,像是在监视。刘府后门今天进出的人,明显少了。”
“互相提防,同床异梦。”杨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精心散播的谣言,开始起作用了。“胡驼子营地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除了日常的操练和警戒,没有特别的动作。咱们送去的那份‘提纲’,还有关于内部整顿的报告,今早已由那个孙姓匠人头目接收,说是会转呈胡先生。”周青顿了顿,“不过,营地外围的暗哨似乎增加了,咱们的人不敢靠太近。”
胡驼子在观望,在评估。他就像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陷阱里的猎物挣扎,也在观察旁边另外两只蠢蠢欲动的野兽是否会互相撕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幕再次降临。幽谷内灯火管制,大部分区域隐入黑暗。只有关键位置的微弱光亮,和空气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紧张感,预示着黎明前的最后时刻,即将到来。
杨熙站在修补过的矮墙后,望着谷外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属于胡驼子营地的几点微弱灯火,又望了望刘家集方向那片沉寂的黑暗。他知道,刘扒皮的骚扰不会停止,侯三的“忠诚表演”也会继续,而胡驼子的耐心,恐怕也快耗尽了。
明日,便是最终答复的时刻。
是接受那份裹着蜜糖的毒药,还是拒绝并准备好迎接更猛烈的风暴?或者……能否在那几乎不可能的夹缝中,找到第三条路?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尖刺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无论前路如何,幽谷,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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