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十二月。
大雪封山。
青龙山的冬天,冷得连石头都能冻裂。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凄厉的尖啸。
铁血大队的处境,比这天气还要严酷。
松井一郎的“清乡”行动已经持续了整整半年。封锁沟、碉堡、铁丝网,像一道道枷锁,死死勒住了青龙山的咽喉。山里的粮食早就断了顿,战士们每天只能靠挖草根、剥树皮,甚至煮皮带充饥。
“队长,三连又有两个战士……饿晕了。”
王庚掀开指挥部的草帘子,带进一股寒风。他那张原本圆润的脸庞,此刻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林啸天正蹲在火盆旁,试图用几根湿柴生火。听到这话,他的手猛地一抖,火柴划空了。
“还有吃的吗?”林啸天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含着沙子。
“没了。”王庚摇摇头,把那个空空如也的粮袋子倒过来抖了抖,“连老鼠都被咱们抓光了。昨天赵铁柱带人去后山掏了一窝冬眠的蛇,那是最后一点荤腥,全给重伤员了。”
林啸天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大雪。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林啸天咬着牙,“再没吃的,不用鬼子打,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可是山下……”王庚叹了口气,“鬼子这次是铁了心要困死咱们。那个‘保甲连坐’搞得太狠了,五户一保,一家通匪,五家连坐。老百姓……难啊。”
就在这时,负责外围警戒的赵铁柱突然冲了进来。他虽然听不见,但神色异常焦急,手里比划着几个手势,然后指了指山下的方向。
“有人上山?”林啸天眼神一凝,“是鬼子?”
赵铁柱摇摇头,做了一个背东西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那是老百姓的意思。
“老百姓?”林啸天和王庚对视一眼,“走!去看看!”
……
山脚下,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上。
几十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正顶着风雪,艰难地在齐腰深的积雪中跋涉。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背上都背着沉甸甸的布袋,手里拄着木棍。
走在最前面的,是赵家庄的老村长,赵大爷。他今年六十多了,胡子上挂满了冰碴,背早已佝偻,但他那双腿,却迈得异常坚定。
“快!都跟上!别掉队!”赵大爷喘着粗气,回头低声招呼着,“趁着鬼子换岗,咱们得赶紧把东西送上去!”
“大爷!”
林啸天带着人从树林里冲出来,看到这一幕,眼眶瞬间红了。
“林队长!”赵大爷看到林啸天,那张冻得紫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算找着你们了!”
“大爷,你们这是……”林啸天看着那些乡亲们背上的东西。
“粮食!”赵大爷把背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还有盐,有点咸菜。都是乡亲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林队长,拿着!”
一个大嫂把一篮子煮熟的鸡蛋塞给王庚:“这是给伤员的!还热乎着呢,我一直揣在怀里!”
“这是俺家那口子让我送来的棉鞋!”
“这是几斤猪肉,过年没舍得吃!”
乡亲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东西往战士们手里塞。
林啸天看着这些东西,每一粒米,每一双鞋,上面都带着乡亲们的体温,甚至……带着血泪。
“大爷!”林啸天一把扶住赵大爷,“鬼子查得那么严,你们这是拿命在送啊!要是被鬼子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赵大爷把拐杖往雪地里一戳,瞪着眼,“鬼子抢了俺们的粮,烧了俺们的房,还想饿死俺们的子弟兵?门儿都没有!”
“林队长,你们在山上打鬼子,那是替咱们老百姓拼命!咱们老百姓就是少吃一口,也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
“是啊!只要你们在,咱们就有盼头!”
听着这些朴实的话语,看着这些冻得瑟瑟发抖却满脸热切的乡亲。
林啸天,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泪流满面。
“乡亲们……”
林啸天猛地后退一步,对着所有的乡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全体都有!敬礼!”
“唰!”
跟随而来的战士们,齐刷刷地举起右手,向着这些可爱的百姓,敬了一个最庄严的军礼。
……
有了这批粮食,铁血大队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但松井一郎的封锁并没有因此而松动,反而更加疯狂。
三天后,大雪初晴。
林啸天带着赵铁柱和两个警卫员,下山去侦察敌情,顺便想办法再搞点药品。陈玉兰那边的消炎药早就断了,几个重伤员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他们化装成砍柴的樵夫,混到了距离临水城二十里的李家坡。
这里有一个鬼子的据点,也是封锁线上的一个重要关卡。
“队长,看那边。”赵铁柱指了指据点门口。
只见几个伪军正在盘查过往的行人,搜查得非常仔细,连箩筐都要翻个底朝天。
“鬼子这是要把苍蝇都拦在外面。”林啸天压低草帽,“走,绕过去,从小路走。”
就在他们准备转身钻进树林的时候。
“站住!干什么的!”
一声暴喝从身后传来。
一队鬼子巡逻兵,不知什么时候从侧面的山沟里冒了出来,正好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八嘎!把手举起来!”
领头的鬼子曹长端着刺刀,逼了上来。
“糟了!”林啸天心里一紧。现在动手,肯定会惊动据点里的鬼子,到时候就是重兵包围。
“太君,我们是砍柴的,砍柴的。”林啸天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把柴刀扔在地上,举起双手。
“砍柴的?”鬼子曹长狐疑地打量着林啸天,“我看你这身板,倒像是个当兵的!把手伸出来!”
林啸天伸出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尤其是虎口处,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
鬼子曹长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八嘎!土八路!抓起来!”
“动手!”
林啸天不再伪装,低喝一声,袖子里的匕首滑落掌心,猛地向前一送。
“噗!”
匕首精准地刺入鬼子曹长的喉咙。
“砰!砰!”
身后的两个警卫员也同时开枪,放倒了两个鬼子。
“快跑!”
林啸天一脚踹开尸体,带着人就往村子里跑。
“敌袭!敌袭!!”
据点里的鬼子听到了枪声,立刻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涌了出来。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扫过来。
“往村东头跑!那边有林子!”
林啸天他们在村巷里穿梭,利用房屋做掩护,且战且退。
但是鬼子人太多了,还有狼狗。
“汪汪汪!”
几条大狼狗扑了上来。
“铁柱!干掉狗!”
赵铁柱回身一刀,劈死了一条扑上来的狼狗,但另一条却咬住了他的裤腿。
“营长!你们先走!”赵铁柱大吼。
“少废话!一起走!”林啸天一枪打死那条狗,拉起赵铁柱就跑。
就在他们被逼到一个死胡同,眼看就要无路可逃的时候。
“吱呀——”
旁边的一扇破木门突然打开了。
一只枯瘦的手伸了出来,一把将林啸天拽了进去。
“快!进来!”
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林啸天几人滚进院子,那个老人迅速关上门,插上门闩。
“大爷?”林啸天一看,正是李家坡的保长,李大爷。
“别说话!跟我来!”
李大爷带着他们冲进后院,指着猪圈角落里的一个草垛。
“扒开!那是地窖!快下去!”
“大爷,那你呢?”林啸天急道,“鬼子要是进来……”
“我一把老骨头,鬼子能把我怎么样?你们是打鬼子的英雄,你们不能死!快下去!”
李大爷不由分说,把林啸天他们推下了地窖,然后迅速把草垛堆好,又在上面撒了一把猪粪,掩盖气味。
林啸天他们在黑暗潮湿的地窖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心提到了嗓子眼。
“砰!砰!”
“开门!开门!”
鬼子砸门的声音响起。
“来了来了!太君,别砸了!”李大爷的声音传来。
“轰!”
大门被踹开了。
杂乱的脚步声冲进了院子。
“八嘎!刚才那几个人呢?!是不是躲在你家?!”鬼子军官咆哮道。
“太君,冤枉啊!我这院子就这么大,哪藏得了人啊?”李大爷陪着笑,“刚才我听见枪声,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根本没看见什么人啊。”
“搜!给我搜!”
鬼子在院子里翻箱倒柜,鸡飞狗跳。
“太君!这里没有!”
“太君!屋里也没有!”
鬼子军官走到了后院,那个草垛前。
地窖里,林啸天握紧了手里的驳壳枪,手指扣在扳机上。
“汪汪汪!”
鬼子的狼狗对着草垛狂叫起来。
“这里!搜!”鬼子军官指着草垛。
“太君!那是猪草!那是猪草啊!”李大爷扑了过去,挡在草垛前,“太君,那就是堆烂草,脏得很!”
“八嘎!滚开!”
鬼子军官一脚把李大爷踹翻在地,拔出指挥刀,对着草垛狠狠刺了几下。
“噗!噗!”
刀尖刺穿了稻草,距离林啸天的头顶只有几寸。
林啸天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没有?”鬼子军官皱了皱眉。
“太君,你看,真没有吧。”李大爷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就是个草垛子。”
鬼子军官盯着李大爷,眼神阴狠。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
“把他带走!带回据点审问!”
“太君!太君饶命啊!”
“带走!”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恢复了死寂。
林啸天从地窖里钻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地上那滩血迹,眼睛红了。
“大爷……”
“队长,咱们去救大爷吧!”警卫员哭着说。
“不行!”林啸天咬着牙,“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鬼子把大爷抓走,就是为了引我们出来!”
“那怎么办?!”
“撤!先把情报送回去!然后再想办法!”
林啸天强忍着悲痛,带着人翻墙撤离。
……
第二天,清晨。
李家坡据点的广场上。
全村的老百姓都被鬼子赶到了这里。几挺机枪架在四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人群。
广场中央,立着一根木桩。
李大爷被绑在木桩上,浑身是血,衣服已经被鞭子抽成了碎片,皮开肉绽。
鬼子队长拿着皮鞭,站在他面前。
“老东西!说!昨天那几个人,到底去哪了?!”
“啪!”
一鞭子抽在李大爷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李大爷抬起头,虽然满脸是血,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倔强。
“呸!”
一口血水吐在鬼子脸上。
“不知道!我说了,我没看见!”
“八嘎!”鬼子队长抹了一把脸,气急败坏,“嘴硬是吧?给我打!往死里打!”
“啪!啪!啪!”
皮鞭像雨点一样落下。
李大爷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林啸天,是铁血大队的队长,是抗日的希望。只要他不松口,鬼子就抓不到他们。
“说不说?!”鬼子队长把烧红的烙铁举到李大爷面前,“不说,我就烫烂你的嘴!”
“你烫吧!”李大爷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小鬼子!你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林队长迟早会回来,把你们这些畜生都杀光!”
“啊——!!”
烙铁按在了李大爷的胸口,冒起一阵青烟。
李大爷发出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泼醒他!接着审!”
……
整整一天。
鬼子用尽了酷刑。鞭打、烙铁、灌辣椒水、坐老虎凳。
李大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
黄昏时分。
鬼子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
“没用的老东西!”
他拔出军刀,走到奄奄一息的李大爷面前。
“既然你想当英雄,那我就成全你!”
“噗嗤!”
军刀刺穿了李大爷的心脏。
李大爷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青龙山的方向。
那是林啸天离开的方向。
“孩子……快跑……”
李大爷的头垂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
青龙山。
林啸天带着突击队,正准备下山营救。
“报——!”
侦察兵哭着跑了回来,跪在林啸天面前。
“队长……晚了……”
“大爷……大爷牺牲了!”
“什么?!”林啸天身体一晃,差点摔倒,“怎么牺牲的?”
“鬼子对他用了大刑……整整一天……大爷愣是一个字没说……”侦察兵泣不成声,“最后……最后被鬼子用刀捅死了……”
“啊——!!!”
林啸天仰天长啸,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凄厉而悲怆。
他猛地拔出驳壳枪,对着天空连开三枪。
“砰!砰!砰!”
“大爷!!”
林啸天跪在地上,面向李家坡的方向,重重地磕头。
一下,两下,三下。
额头磕破了,鲜血流了下来,混着泥土。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林啸天捶打着地面,痛哭流涕。
如果不是为了掩护他,那个善良的老人,那个昨天还给他塞红薯的老人,怎么会遭此毒手?!
那是比亲爹还要亲的乡亲啊!
陈玉兰走过来,想要扶起他,却被林啸天推开。
“别管我!让我跪着!”
林啸天跪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他的脑海里,全是李大爷那张慈祥的脸,全是乡亲们送粮时的眼神。
那些眼神里,有信任,有期盼,更有托付。
他们把命都交给了铁血大队,交给了他林啸天。
“林啸天,你看看你自己!”
林啸天在心里怒吼。
“你还要让多少人为你去死?!你还要让多少乡亲流血?!”
“如果不把鬼子赶出去,如果不把这世道翻过来,这种悲剧,还会发生一千次!一万次!”
仇恨,悲痛,愧疚。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汇聚成了一股滔天的巨浪,冲破了他心底最后的堤坝。
林啸天猛地抬起头。
他的眼中不再有泪水,只有两团燃烧的烈火。
他缓缓站起身,拔出腰间的猎刀,在自己的手掌上狠狠划了一刀。
鲜血滴落在雪地上,如同绽放的红梅。
“大爷!您看着!”
林啸天举起流血的手掌,对着苍天,发出了震动山河的誓言。
“我林啸天对天发誓!”
“此生此世,如果不杀光这帮日本鬼子!如果不把他们赶出中国!如果不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我林啸天,誓不为人!!”
“誓不为人!!!”
身后的五百名战士,也被这股悲愤所感染。他们齐刷刷地跪下,拔出刺刀,割破手指。
“誓不为人!!”
“赶走鬼子!!”
“还我河山!!”
吼声如雷,在青龙山的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息。
这一刻,林啸天终于彻底明白了石铁山当年说的那句话:
“我们不只是为自己报仇,是为千千万万的百姓报仇!”
这,就是人民战争。
百姓是水,他们是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只要有这千千万万百姓的支持,只要有这股不屈的民魂在。
铁血大队,就永远不会败!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咬碎鬼子的喉咙!
“传我命令!”
林啸天的声音冷酷得像这冬日的寒风。
“全队集合!”
“今晚,我们要给李大爷报仇!”
“血洗李家坡据点!我要拿那一百个鬼子的头,来祭奠大爷的在天之灵!”
“杀!!”
复仇的火焰,在青龙山的雪夜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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