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正月十五，元宵节。
虽然是过节，但临水城的空气里却没有一丝喜庆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大街上宪兵巡逻的密度比往常增加了一倍，城门口的盘查更是严到了极点，连进城卖菜的老农都要被扒得只剩下一条裤衩。
伪军司令部大楼，灯火通明。
这栋灰色的三层小楼，如今是整个临水城最阴森的地方。
三楼机要室。
“哒哒哒、哒哒哒。”
打字机的敲击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单调而急促。
林小雪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动。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伪军女军官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神情专注而冷漠。
她是这里公认的“第一笔杆子”，也是那个日军顾问川崎中尉最信任的中文秘书——代号“风铃”的地下党情报员。
“林秘书，这份文件还没好吗？松井中佐还在等着呢。”
门口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林小雪手没停，甚至连头都没抬，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回道：“川崎太君，这份‘治安强化’的总结报告数据太乱，我正在核对。要是出了错，松井中佐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门口站着的正是川崎中尉，他手里夹着一支烟，眯着眼睛看着林小雪的背影。
“哟西。林秘书工作认真，大大地好。”川崎走进来，那是皮靴踩在地板上的沉重声音，“不过，动作要快。今晚还要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这份报告是开胃菜。”
“紧急军事会议？”林小雪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但她手上的动作丝毫没乱，依旧保持着那平稳的节奏。
“是的。关东军的‘战术指导团’到了。”川崎似乎心情不错，或者说是觉得胜券在握，竟然多说了两句，“这次，松井中佐是下了血本，要给那个林啸天准备一份大礼。”
林小雪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微笑，手里递过刚刚打好的一叠文件。
“太君，报告打好了。”
川崎接过来，随意翻了两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先别走，今晚可能还要整理会议记录。就在隔壁休息室候着。”
“是。”林小雪站起身，微微鞠躬。
川崎拿着文件走了，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小雪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凝重。
关东军战术指导团？紧急军事会议？
直觉告诉她，松井一郎又要动手了。而且这一次，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她必须搞清楚会议的内容！
可是，那种级别的军事会议，她是绝对没有资格进去的。即使是做记录，也是由日军自己的机要员负责。
怎么办？
林小雪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会议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窗边。窗外是黑漆漆的操场，只有远处的探照灯在来回扫射。
“冷静，小雪，一定要冷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是猎人的女儿，你要像哥哥一样，在没有路的地方找路。”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办公桌角落里的一样东西上——那是一个暖水瓶。
那是专门给松井一郎那个会议室送水的暖水瓶。平时都是由勤务兵老王负责送水。
林小雪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
她整理了一下军装，拿起那个暖水瓶，快步走出了机要室。
走廊里静悄悄的。
她走到楼梯拐角处的茶水间。勤务兵老王正蹲在门口抽旱烟，看见林小雪过来，赶紧站起来。
“林秘书，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王，会议室的水没了吧？我去换一壶。”林小雪笑着说。
“哎哟，这种粗活哪能让您干啊！我来我来！”老王伸手要接。
“不用。”林小雪侧身避开，压低声音，“刚才川崎太君发火了，嫌你送水太慢，还说你身上烟味太重。我正好要去送文件，顺便带过去，免得你挨骂。”
老王一听川崎发火，吓得缩了缩脖子：“那……那多谢林秘书了！您真是好人！”
“没事。”
林小雪提着两壶开水，深吸一口气，向走廊尽头的那间大会议室走去。
越靠近会议室，戒备越森严。
门口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还有两个便衣特务。
“站住！”宪兵拦住了她。
“送水。”林小雪面不改色，举了举手里的暖水瓶，“川崎太君吩咐的。”
宪兵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胸前挂着的特别通行证——那是她在司令部畅通无阻的护身符。
“进去。放下水就出来。不许逗留。”宪兵冷冷地说道。
“明白。”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林小雪侧身闪了进去。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正中间的长条桌旁坐满了日军军官，个个肩章闪亮。坐在首位的正是松井一郎，他的左手边坐着几个穿着关东军制服的生面孔。
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苏北作战地图。
林啸天所在的青龙山区域，被无数个红色的箭头死死围住。
林小雪的心脏狂跳，她强迫自己目不斜视，提着水壶走到角落里的茶水柜旁，开始给茶杯续水。
“……这次行动，代号‘铁钳’。”
松井一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冰冷得像毒蛇的信子。
“诸君，这是我们在苏北的最后一战。也是彻底消灭林啸天匪帮的决战。”
林小雪的手微微一抖，几滴开水洒在了桌面上。她赶紧用抹布擦掉，耳朵却竖得像雷达一样。
“关东军的山本大佐给我们带来了最新的山地战术。”松井一郎拿着教鞭，敲击着地图，“这一次，我们不再是简单的合围。我们兵分四路！”
“第一路，由我亲自指挥，集结临水城守备队两千人，配属重炮大队，从正面强攻青龙山主峰！”
“第二路，从徐州调来的独立混成旅团，三千人，配备装甲车，从北面封锁津浦路，切断他们向北的退路！”
“第三路，黑石渡的守备队加上伪军独立师，四千人，从东面和南面迂回，构筑三道封锁线！”
“第四路……”松井一郎的声音突然变得更加阴狠，“这是我们的杀手锏。山本大佐带来的特种空挺队（空降兵），将在战斗打响后的第二天深夜，直接空降到青龙山腹地！”
“空降？！”
正在倒水的林小雪差点惊呼出声。
鬼子竟然要用空降兵？！
这是林啸天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战术！如果这支精锐部队直接降落在指挥部头顶上，那就是中心开花，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斩首！”松井一郎狠狠地说道，“不惜一切代价，击毙林啸天！只要他一死，剩下的乌合之众，不攻自破！”
“行动时间：二月二日，也就是三天后！凌晨四点！”
“务必在三天内，彻底解决苏北治安问题！”
“哈伊！！”
军官们齐声起立，皮靴撞击声震耳欲聋。
林小雪此时已经倒完了水。她知道，她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关乎着几百条人命，关乎着哥哥的生死。
她必须要冷静，必须要毫发无损地走出去。
她缓缓转身，低着头，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
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林小雪的脚步瞬间僵住。
说话的是那个关东军的山本大佐。他正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小雪的背影。
“那个女军官。”山本大佐用日语说道，“转过身来。”
林小雪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微微鞠躬。
“大佐阁下，有什么吩咐？”
山本大佐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林小雪面前。他围着林小雪转了一圈，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刮过。
“你的日语，说得很好。你是日本人？”
“报告大佐，我是中国人。曾在东京留学三年。”林小雪回答得滴水不漏，这是她早就编好的履历。
“中国人……”山本大佐眯起眼睛，“刚才我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报告大佐，我只是进来送水，专注于工作，没有注意各位长官的谈话。”林小雪低下头，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惶恐。
“是吗？”山本大佐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林小雪的手腕。
他的手指搭在了林小雪的脉搏上。
“你的心跳，很快。”山本大佐冷笑一声，“你在紧张什么？”
林小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手腕直冲脑门。这个山本，是个高手！
“大佐阁下。”林小雪抬起头，眼神中露出几分羞涩和慌乱，“您……您抓疼我了。而且，这么多长官看着，我……我当然紧张。”
这时候，坐在上面的松井一郎开口了。
“山本君，她是我的机要秘书，跟了我三年了，身家清白，胆子小。你就别吓唬她了。”松井一郎虽然多疑，但对林小雪这个“好用的工具”还没起疑心。
“既然松井君作保，那就算了。”山本大佐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不过，中国人，终究是不可信的。”
“你可以滚了。”
“是。”
林小雪如蒙大赦，再次鞠躬，然后转身，尽量控制着步伐的频率，不快不慢地走出了会议室。
直到那扇厚重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她才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冷汗涔涔。
三天！
只有三天时间！
而且还有空降兵！
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必须马上送出去！
林小雪快步回到机要室，反锁上门。她的手在剧烈颤抖，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没有发电报。在这个敏感时刻，任何不明电波都会被特高课的监测车锁定。
她从抽屉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极薄的信纸，用极细的钢笔，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关键词：
“铁钳行动。二月二日凌晨四点。九千兵力。四路合围。特种空挺队突袭腹地斩首。速转！”
写完，她将纸条搓成了一个细细的纸卷，塞进了一支看似普通的钢笔的笔管里。
然后，她整理好衣服，拿起那支钢笔，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司令部大楼。
“林秘书，这么晚了还要出去？”门口的宪兵问道。
“我有份急件要送到城西的物资处，松井中佐催着要。”林小雪扬了扬手里的公文包，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道具。
“哦，那您慢走。”
林小雪走出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去城西，仁爱诊所。”
……
仁爱诊所，是苏婉清——也就是“海棠”最新的联络点。她现在表面上是这里的一名挂职护士。
诊所已经打烊了。
林小雪敲响了后门。
“谁啊？”里面传来苏婉清警惕的声音。
“是我，我想买点止痛药。”林小雪回答的是暗语。
门开了。
苏婉清一把将林小雪拉进屋，迅速关上门。
“小雪？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出什么事了？”苏婉清看着林小雪苍白的脸色，知道肯定有大事。
“姐！”林小雪一把抓住苏婉清的手，“快！十万火急！这支笔，必须马上送到我哥手里！”
苏婉清接过钢笔，拧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空降兵？！九千人？！”苏婉清倒吸一口凉气，“松井这是要拼命了！”
“姐，你一定要想办法送出去！今晚就送！晚了就来不及了！”林小雪急切地说道。
“放心！我这就安排交通线！”苏婉清把钢笔贴身收好，“小雪，你呢？这情报送出来，你会不会有危险？”
“我现在还不能走。”林小雪摇摇头，“如果我现在消失，松井马上就会知道情报泄露，他会改变计划。我必须回去，拖住他们，哪怕只是装样子，也要装到最后一刻！”
“可是……”
“别可是了！快走！”林小雪推了苏婉清一把，“我哥那边全靠你了！”
苏婉清深深地看了林小雪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保重！”
苏婉清从后窗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林小雪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诊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任务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在那座狼窝里，继续演戏，直到……直到最后一刻。
她摸了摸大腿外侧那把冰冷的勃朗宁手枪，那是哥哥给她的。
“哥，你一定要赢。”
……
青龙山，凌晨三点。
林啸天刚刚睡下，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队长！队长！”
李大山冲进溶洞，手里举着那支钢笔，声音都在颤抖。
“海棠急件！特急！”
林啸天猛地坐起，接过钢笔，取出纸条。
借着油灯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九千人……空降兵……斩首……”
林啸天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纸条被捏得粉碎。
“好一个松井一郎！好一个铁钳行动！”
林啸天从床上跳下来，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走到地图前。
“老李！吹号！紧急集合！”
“王庚！赵铁柱！把所有人都给我叫起来！哪怕是病号也给我抬到指挥部来！”
“是！”
……
十分钟后，指挥部里挤满了人。
空气紧张得仿佛只要划一根火柴就能爆炸。
林啸天赤着脚站在地图前，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同志们！”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透着一股让人胆寒的杀气。
“鬼子要动手了！就在三天后！”
“九千人！四路合围！还要从天上跳下来！”
“这是要我们的命！要把我们铁血大队，从这地球上抹掉！”
底下的干部们一片哗然。
“空降兵？鬼子还能从天上下来？”
“九千人？这比上次多了快一倍啊！”
“安静！”林啸天大喝一声。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鬼子从天上下来，那也是肉长的，不是铁打的！掉下来也是个摔死的命！”
林啸天猛地一挥手，指向地图。
“情报是小雪冒死送出来的！那是她拿命换来的！”
“我们要是打不好这一仗，对得起她吗？！”
提到小雪，所有人都沉默了，随即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队长！你说怎么打吧！咱们跟鬼子拼了！”王庚吼道。
“不能拼！拼就是死！”林啸天冷静下来，那是极度愤怒后的绝对冷静。
“松井想包饺子，想斩首。那我们就给他来个‘空城计’加‘反斩首’！”
“第一！立刻转移！提前转移！天亮之前，全队必须撤出现在的营地！把这里留给鬼子炸！”
“第二！针对鬼子的空降兵！王庚！你带人，在指挥部周围，还有这几个适合空降的平地上，给我埋雷！埋那种一踩就炸的连环雷！再削几千根竹签子，插在地上！我要让那些鬼子还没落地，就被穿成糖葫芦！”
“第三！赵铁柱！”
“到！”
“你带二连，去北面！不打阻击，只打地雷战！把路给我炸断！迟滞鬼子的装甲车！”
“第四！李大山！”
“到！”
“你带三连和伤员，往西撤！进深山！藏起来！”
“队长，那你呢？”李大山急问。
“我？”林啸天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我带一连，去跳出外线！”
“松井不是想斩我的首吗？那我就去斩他的尾巴！”
“我要趁着他重兵集结在山里的时候，去端他在临水城的后勤仓库！我要让他后院起火！让他首尾难顾！”
“这……”众人都被这个大胆的计划惊呆了。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执行命令！”林啸天不容置疑地吼道。
“是！！”
干部们散去，开始紧张的备战。
指挥部里只剩下林啸天和苏婉清——她是亲自送情报上山的。
“苏小姐。”林啸天走到苏婉清面前，眼神中满是担忧，“小雪她……她怎么样？”
“她还在城里。”苏婉清低声说，“她说，只要她在，就能哪怕多拖延鬼子一分钟。”
林啸天的心像被刀绞一样。
他知道，小雪现在是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告诉她。”
林啸天的声音哽咽了。
“让她藏好。别逞强。”
“告诉她……哥收到了。哥谢谢她。”
“还有……”
林啸天从怀里掏出那块一直贴身带着的怀表，那是石铁山留给他的遗物。
“把这个带给她。告诉她，这是咱爹留下的（其实是石队长的，但他说是爹的，为了给妹妹念想）。让她看着时间。”
“哥一定会回去接她。”
“一定要……活着等我。”
苏婉清接过怀表，眼圈红了。
“我会带到的。林队长，你也保重。”
苏婉清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林啸天站在空荡荡的指挥部里，看着那张地图。
他的拳头慢慢松开，又慢慢握紧。
“松井一郎。”
“你想玩大的。我林啸天奉陪到底。”
“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小雪，等着哥。哥这就去给你杀出一条血路！”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深沉了。
但在林啸天的心里，一把复仇的火焰，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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