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羽重远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他没有去看海图上那条诱人的、指向渤海湾的虚线。
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在东方海面上加速划出弧线的东北海军舰队。
对方的队形严谨,转向协调,丝毫没有慌乱之象。
他沉默了几秒钟,这几秒钟里,东乡吉太郎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跳动的声音。
终于,出羽重远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不。传令,全舰队右转舵,调整航向,继续追击当前敌主力舰队。
保持编队,不得分散!”
“可是,阁下!”
东乡吉太郎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上前半步,声音拔高,
“机不可失啊!渤海湾……”
他的话堵在喉咙里,因为他看到了出羽重远转过来看向他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讨论的余地,只有历经风浪后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以为敌人想不到吗?
你以为那片看似空虚的海域,真的是一座不设防的宝库吗?
东乡吉太郎张了张嘴,所有争辩的言辞最终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他颓然低下头,肩膀似乎也垮了下去。
而出羽重远的命令如同沉重的铁锚,定下了帝国舰队下一步的航向。
庞大的舰队在苍茫海面上开始缓慢而艰难地整体转向,钢铁巨兽的躯体划开波涛,发出低沉轰鸣。
烟囱喷吐出的煤烟在海风中拖曳出纷乱的轨迹,仿佛映照着舰桥上军官们同样纷杂不甘的心绪。
转向的动作本身便带着几分滞重与不情愿,旗舰“扶桑”号的信号旗虽然升起。
但那股渴望建立奇功、一劳永逸的躁动火焰,并未在所有人心中熄灭。
果然,通讯线路和旗语信号并未完全归于平静。
几位资历深厚、以勇猛果敢着称的新型巡洋舰舰长,在完成初步转向后。
几乎不约而同地通过无线电或派遣传令艇,向旗舰发来了措辞激昂、态度恳切的请战电文。
他们痛陈利害,分析当前敌主力被调动、渤海湾必然空虚的“绝佳战机”。
誓言只需抽调数艘高速巡洋舰,和精锐驱逐舰组成特遣分队。
必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渤海,直扑东北海军视为命脉的葫芦岛、锦州等造船重地。
他们甚至立下军令状,愿以自身荣誉乃至性命担保,不惜一切代价,务求将敌之造船能力彻底摧毁,永绝后患。
这些请缨之声,与之前东乡吉太郎的建议遥相呼应,在舰队指挥层内部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暗流。
看来,对于那片看似敞开的门户之后可能蕴藏的巨大战果。
抱有幻想并愿意冒险一搏者,远不止参谋长一人。
……
然而,端坐于“扶桑”号指挥室内的出羽重远,面对这一波接一波、充满热切请战呼声的电文与报告。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刀刻般深邃冷硬,没有流露出半分动摇。
他深知,此刻任何犹豫或温和的拒绝,都可能被解读为默许或留有空间,从而助长这种危险的冒险情绪。
他必须用最斩钉截铁、甚至不容置疑的严厉态度,彻底扑灭这股可能将舰队残存力量导向毁灭的虚火!
当又一位以悍勇闻名的战列舰舰长的请战电文被副官呈送到面前时,出羽重远终于霍然起身。
他没有去看那份电文,而是将冰冷的目光投向指挥室内,那些或明或暗流露出期待神色的参谋军官。
以及仿佛能穿透舱壁,看到那些正在各自舰桥上翘首以盼的请战者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因压抑着的怒意与前所未有的严厉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般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够了!难道清津港的惨痛教训,这么快就化为了海上的泡沫,被你们遗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他厉声喝问,目光扫视之处,不少军官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你们只看到渤海湾可能空虚,只想着摧毁船厂是何等伟业。
可曾用脑子想过,那等至关重要的命脉之地,东北军会如同敞开的庭院般任人闯入吗?!
即便退一万步,假设他们所有的战舰此刻都正在与我们周旋,渤海湾内空无一舰——”
他刻意顿了顿,让那可怕的假设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片刻,然后才用更沉、更冷的声音继续道:
“那么,东北军那些能够携带重磅炸弹、曾让我们付出惨重代价的战斗机呢?!它们去了哪里?凭空消失了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讥诮,
“你们指望一支缺乏有效防空火力的高速分舰队。
在陌生的浅水海域,顶着从辽东半岛乃至朝鲜随时可能蜂拥而至的敌方战机,去完成所谓‘摧毁’任务?
那不是奇袭,那是自杀!
是主动将帝国宝贵的战舰和忠勇将士,送入敌人航空队早已张开的罗网中去送死!”
……
出羽重远这番话如同凛冬的寒风,瞬间吹散了请战者们心头的狂热。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轮机隐隐的震动和海浪拍打舰体的声响传来。
那些原本热血上涌、请战心切的舰长们,在各自的舰桥上听到旗舰传来的训斥要点时。
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直冲天灵盖。
他们猛然惊醒。
是啊,东北军那支可恶而又强大的航空兵,那如同幽灵般随时可能出现的死神之翼
怎么可能会在他们攻击如此要害的目标时缺席?
他们竟然在贪功心切之下,几乎完全忽略了这最致命、最现实的威胁!
即使东北军在渤海湾附近暂时没有部署大量战机(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只要警报响起,他们从朝鲜前线或辽东半岛腹地的野战机场,紧急调遣飞行编队。
其抵达渤海湾上空的速度,也绝对会比一支海上舰队穿越海峡、寻找目标、展开攻击要快得多!
别忘了,从平壤、南浦,甚至更近的丹东、旅顺方向。
东北军完全有能力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覆盖渤海的空中打击力量。
届时,缺乏空中掩护和足够防空火力的日本帝国分舰队。
在相对狭窄的渤海海域,将沦为飞行编队练习投弹的绝佳活靶!
东乡吉太郎站在出羽重远侧后方,头颅深深低下,几乎要埋进胸口。
羞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脸颊和内心。
作为舰队参谋长,他竟然提出了一个如此考虑不周、险些将同僚推向绝境的所谓“妙计”。
他只看到了战略目标的光鲜诱人,却选择性忽视了最基本、最致命的敌情威胁。
司令官的训斥,不仅是对请战者的当头棒喝,更是对他这个参谋长失职的无情鞭挞。
他感到无地自容,先前因建议被拒而产生的那一丝不甘与遗憾,此刻早已被后怕和自责所取代。
他出的哪里是什么力挽狂澜的主意,分明是一个可能导致又一支帝国分舰队,白白葬身鱼腹的愚蠢计划。
出羽重远看着指挥室内噤若寒蝉的部下,以及通讯器中再无请战电文传来的寂静,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扑灭内部的冒进冲动,有时比应对外部的敌人更加耗费心力。
他知道,自从发掘出主力战舰的真正有效射程后,帝国舰队的威胁就不再是东北军那支水面舰队了。
真正的考验来自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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