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情深(二)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杨爱国就骑着自行车往彭百合家赶。他特意提前了半小时,想帮彭老师做点家务,也怕路上耽误了时间——昨晚跟姑姑聊起父亲临终前的事,又想起村里人的非议,翻来覆去没睡好,天刚亮就起了床,把父亲遗像前的香炉又仔细擦了一遍。
清晨的阳光很柔和,透过老城区的树枝,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红砖墙面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空气里带着露水和老槐树的清香,路过巷口的早点摊时,油条的香气飘过来,让他想起小时候彭老师偶尔会带他来吃早餐,总让他多吃一根,说“正在长身体,要吃饱”。
彭老师家在“光明巷”,离幸福巷不算远,骑车也就十分钟的路程。这条巷子他小时候也来过几次,记得彭老师家隔壁住着教语文的李老师,李老师家有个小院子,种着几棵月季,每到春天,粉的、红的花开得满院都是,彭老师还会摘几朵插在办公桌的玻璃瓶里。可如今再来,他却有点恍惚——巷子两边的房子重新刷了浅灰色的墙,原本熟悉的门牌号,被新的铁皮牌取代,只能凭着记忆里的位置慢慢找。
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往里走。走到巷子中间时,看见一扇红漆木门,门楣上挂着个小小的铜铃,风吹过,铃儿轻轻响着,声音清脆,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门旁边的墙上,还贴着一张泛黄的春联,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只能看清“福”字的轮廓——这一定是李老师家!他赶紧停下脚步,正想敲门问问彭老师家的位置,就看见隔壁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老人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新鲜的青菜、西红柿,还有一把带着泥土的小葱。老人背有点驼,头发花白,却依旧透着股斯文劲,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旧老花镜,镜腿用胶布缠着——是教语文的王建国老师!杨爱国赶紧上前,声音有点激动,又带着点不确定:“王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杨爱国,四年级时坐在第三排,总爱写错‘德’字的那个学生!”
王建国愣了一下,扶了扶老花镜,仔细打量着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爱国!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写作文,总爱写你家的老黄牛,说老黄牛‘帮家里拉犁,还会跟你撒娇’,字写得歪歪扭扭,却特别真诚。我还在班上念过你的作文呢,你记得不?”他放下菜篮子,伸手拍了拍杨爱国的肩膀,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粗糙,却很踏实,“你怎么回金渡了?听彭老师说,你在江城做大事呢,是帮企业管人的?”
“回来处理点事,顺便来看看彭老师和您。”杨爱国笑着说,心里暖烘烘的——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老师还记得他小时候的事。“可我记不清彭老师家具体在哪了,正想敲门问问李老师呢。”
“你跟我来!”王建国拎起菜篮子,领着他往隔壁走,脚步有点慢,却很稳,“彭老师家就在这儿,她一早就在家等你了,还特意泡了明前茶——知道你小时候爱喝这个,上次我去她家,她还跟我念叨,说‘爱国小时候喝奶茶,总爱多放糖’。”他边说边抬手敲门,门很快开了,彭百合穿着浅灰色的针织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黑色的发夹别在耳后,脸上带着笑容,眼里满是期待:“爱国来啦!快进来坐,外面风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客厅的地板是水泥的,擦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影。靠墙放着一个旧沙发,沙发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布套,布套上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是手工绣的,针脚很细密。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奖状,“优秀教师”“师德标兵”的字样还清晰可见,最中间的位置,挂着一张班级合影——是四年级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杨爱国站在后排,个子小小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相间校服,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手里还攥着半块橡皮。彭老师站在中间,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浅蓝色的衬衫,眼神明亮,手里还拿着一本翻开的教案。
“您还留着这张照片呢!”杨爱国指着照片,语气里满是惊喜,眼眶有点发热——他自己都已经找不到小时候的照片了,没想到老师还好好地保存着。
“都留着呢!”彭百合转身去给她倒茶,手里的搪瓷杯印着“金渡小学”的字样,杯沿有点磕碰,却很干净。茶叶是用一个旧铁盒装着的,打开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出来。“你们每一届学生的合影,我都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想想你们小时候的模样——谁爱调皮,谁爱害羞,谁上课总爱走神,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把茶杯递到杨爱国手里,热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过来,暖到了心里。“昨天跟你说的高磊,你还有印象吗?他比你高两届,数学特别好,每次考试都考年级第一,口算比计算器还快。”
杨爱国捧着茶杯,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点印象!我记得他总坐在教室最前面,老师提问,他总能第一个举手,声音特别响亮。那时候我还特别佩服他,想跟他一样厉害。”
“对,就是他!”彭百合笑了笑,坐在他对面的木椅子上,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惋惜,“高磊幼师毕业之后,就去了咱们区的金博小学当数学老师。他课讲得特别好,会把复杂的数学题编成小故事,比如把加减乘除说成‘小动物分食物’,学生都喜欢听,家长也特别认可他,说他‘能把死知识讲活’。后来他认识了宋依娜,那姑娘是邻村的,长得漂亮,身材也好,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高磊一眼就喜欢上了,追了大半年,总算把人娶回了家。”
她喝了口茶,接着说:“本来以为是好日子,没成想宋依娜性子太浮躁。她从小在农村长大,却总羡慕城里人的生活,穿名牌衣服,用高档化妆品,还总跟别人比谁的包贵、谁的首饰多。高磊那时候工资不算高,每个月除了还房贷,剩下的钱几乎都给她买东西了,可她还是不满足,总说‘你看人家老公,能给老婆买钻戒,你连个好包都买不起’。刚开始高磊还顺着她,省吃俭用,自己舍不得买新衣服,可后来实在扛不住了,两人就总吵架,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差。”
杨爱国皱起眉头,轻声问:“那后来呢?他们没好好谈谈吗?”
“后来啊……”彭百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无奈,“婚后没半年,建红村有个叫西利米的小伙子,开始追宋依娜。那小子嘴甜,会说好听的话,还总装出很有钱的样子——今天送个名牌口红,明天请她去城里吃大餐,后天又说‘我带你去买新包’。宋依娜本来就嫌高磊穷,觉得跟他过苦日子,没多久就跟西利米私下往来了,一开始还瞒着高磊,后来越来越大胆,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家。”
她顿了顿,眼神里满是痛惜:“高磊一开始还不知道,直到有一次他提前下班回家,撞见宋依娜跟西利米在一起,才明白过来。可那时候宋依娜已经怀孕了,她不敢跟高磊说孩子不是他的,反倒先提了离婚,还狮子大开口——要家里的房子,还要十万块赔偿,说‘跟你过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高磊一家人都是老实人,没经历过这种事,只当是宋依娜嫌贫爱富,心疼儿子受了委屈,又怕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最后还是把房子和钱都给了她。”
杨爱国听得心里发沉,他想起自己遇到的事,忍不住轻声说:“那宋依娜后来知道错了吗?高磊也太委屈了。”
“她后来是知道错了,可后悔也晚了。”彭百合摇了摇头,“宋依娜跟西利米过到一起才知道,那小子就是个骗子——没正经工作,没存款,追她的时候花的钱,全是跟别人借的,外面总共欠了五十多万外债!西利米一开始还瞒着她,后来债主找上门,他才说实话,还想让宋依娜帮他还债。宋依娜这才慌了,想去找高磊复合,可高磊那时候已经心冷了,早就离开了金渡,去了南方。”她看着杨爱国,语气里带着点感慨,“人啊,有时候就是太贪心,总想着走捷径,最后反倒把自己的路走断了。”
杨爱国看着彭老师眼里的关切,心里的委屈突然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放下茶杯,声音有点沙哑地说:“彭老师,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处理自己的债务。前几年我在江城遇到点事,欠了钱,有人说我卷钱跑了,还有人说我……说我对我爸不好,在他病重的时候不拿钱治病,反倒先还别人的钱。您可能也听说了这些闲话。”
话刚说完,彭百合就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坚定得像当年讲课那样,没有丝毫怀疑:“我听说了,但我从来没信过。爱国,人的一生,谁没遇到过坎坎坷坷?谁没被人误会过?我教了你两年,还不知道你的性子?你小时候做错了事,都会主动找我承认,绝不会逃避;现在欠了钱,也肯定会一分不少地还上;对待你爸,你更不可能不孝顺——你小时候那么黏你爸,总说‘我长大要好好赚钱,让我爸过好日子’,这些话我都记得。”
她顿了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温柔又有力量:“当年你三年级数学考79分,哭着来找我,说‘老师,我是不是很笨,永远都学不好数学’。我跟你说‘只要肯努力,有韧性,就没有学不好的东西’。后来你每天放学都留下来做题,不会的就问我,期末考了86分,拿着卷子跑过来跟我报喜,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个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能扛事、重情义的孩子——这些闲话,都是别人不了解情况,别往心里去。”
这句话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杨爱国心里的防线。这些年,他听了太多质疑的话——供应商说他“故意赖账”,村里的人说他“冷漠无情”,连有些亲戚都私下议论他“没良心”。他从来没辩解过,也没掉过眼泪,总觉得“身正不怕影子斜,时间久了别人总会明白”。可此刻在彭老师面前,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愧疚、无奈,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砸在茶杯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彭百合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几张递给他,轻声安慰:“别哭了,孩子。委屈了就哭出来,别憋着,憋着会难受的。事情总会过去的,钱可以慢慢还,别人的误会也会慢慢解开。老师当年相信你能学好数学,今天也相信你能走过这段难日子——你肯定能重新站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艳阳天。”
杨爱国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人生里有几种特殊的关系,父子母子是血脉相连的牵挂,夫妻是相濡以沫的陪伴,而师生情,是老师用真心和信任浇灌的花,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你走了多远,它都会在原地为你开放。像彭百合、王建国这样的老师,他们把每一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不仅教你知识,更教你做人的道理,还会在你受委屈、遇挫折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你身边,告诉你“我相信你”。
“谢谢您,彭老师。”杨爱国的声音还有点沙哑,“我以前总忙着赶路,忙着还债,忘了跟您联系,也忘了老师其实一直都在惦记着我们,会相信我们。”
“傻孩子,我们当老师的,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好好的,走正道,过好日子。”彭百合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满是温柔,像春日里的阳光,“我和你王老师,还有学校里的老同事,教了一辈子书,看着学生像韭菜一样,走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成了科级干部,在岗位上为老百姓做事;有的在家种地,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的像你这样,经历了风浪,却还是没放弃,依旧努力生活。可在我们心里,你们都是好孩子,没有高低之分,也没有贵贱之别。只要你们踏实做人、认真生活,不做亏心事,比什么都强。”
她顿了顿,又说:“我没退休的时候,守着讲台三十年,每天早上看着你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来上学,听着你们齐声喊‘老师好’,就觉得特别满足;晚上批改你们的作业,看着你们把错题改对,看着你们在作文里写‘我的梦想’,就觉得再累也值得。现在退休了,没事的时候跟老同事聊聊天,听听你们的消息,知道你们过得好,就很开心了。”
王建国这时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红彤彤的,看着就很甜:“爱国,快尝尝这个苹果,是咱们金渡本地种的,刚从菜市场买的,新鲜得很。”他把苹果放在桌上,笑着说,“刚才在巷口碰到李老师,她说好久没见你了,问你要不要去她家坐坐,她还留着你当年送她的手工贺卡呢。”
杨爱国看着眼前的两位老师,心里满是温暖,之前的委屈和疲惫好像都被这股温暖冲淡了。他想起小时候,彭老师在课堂上教他“诚实守信,有借有还”,王老师在作文本上给他写“做人要坦坦荡荡,不卑不亢”——这些简单的道理,像种子一样种在他心里,陪着他走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他在遇到困难时,没有迷失方向,没有放弃自己。
眼看快到中午,杨爱国起身告辞:“彭老师,王老师,不耽误您二位做饭了。我得去姑姑家接孩子,下午还要回江城,手里还有工作要处理。”
“等等!”彭百合赶紧走进里屋,很快拎出一个布袋子,袋子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里面装着满满一袋松子,“这个你拿着,给孩子吃。是你师母去年从东北带回来的,香得很,我没舍得吃多少,都给你留着呢。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坚果好。”
“不用了彭老师,您自己留着吃!”杨爱国赶紧摆手,想把袋子推回去——他已经麻烦老师不少了,实在不好意思再要东西。
“别跟我客气!”彭百合不由分说拉住他的冲锋衣拉链,伸手抓了一大把松子塞进他口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暖的,像小时候老师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那样。“剩下的你也拿着,装包里,路上给孩子当零食。你能来家里看我,跟我说说心里话,我就很高兴了,这点东西算啥。”
杨爱国拗不过她,只能收下,心里沉甸甸的,不是因为松子,而是因为老师的这份心意。他给两位老师深深鞠了一躬:“彭老师,王老师,谢谢您。以后我一定常回来看您二位,也常跟您联系,跟您说说我和孩子的事。”
骑着自行车离开光明巷时,杨爱国回头望了一眼。彭百合和王建国还站在门口挥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镀上了一层金光,温暖又耀眼。风里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口袋里的松子硌得手心发痒,他突然觉得,心里的那些焦虑和迷茫,都被这浓浓的师生情驱散了。
自行车铃“叮铃”响着,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前行。路过父亲坟前时,他停了下来,对着墓碑轻声说:“爸,我要回江城了。您放心,我会好好还债,好好生活,不辜负您的期望,也不辜负彭老师他们的信任。”
高铁驶出洛阳时,杨爱国从包里拿出一颗松子,剥壳放进嘴里,淡淡的松香味在舌尖散开,带着老师的温度。他掏出手机,给彭老师发了条消息:“彭老师,我已经上车了。谢谢您的松子,孩子肯定会喜欢。以后我会常跟您联系,跟您汇报我的情况,不让您担心。”
没过多久,彭老师回复了消息,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却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往后的路:“爱国,路上注意安全。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老师永远相信你,永远为你骄傲。”
杨爱国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他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洛阳城,心里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回到江城后,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有债务要还,可能还会遇到非议和误解,可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金渡,有两位老师在惦记着他,相信着他;而他心里,也永远装着这份沉甸甸的师生情,这份情,会像一盏灯,陪着他,一直走下去,走向属于自己的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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