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此生永别(一)
杨爱国在江城出租屋的台灯下敲键盘时,手指突然像被无形的线拽住,猛地顿住了。屏幕上“父亲的老烟斗”五个黑体字泛着冷光,光标在空白文档里固执地跳动,像他此刻乱了节奏的心跳。桌角堆着三页揉得发皱的稿纸,那是他为张西构思的三个结局——一个是张西抱着刚学会走路的孙子,在麦田里追着蝴蝶笑;一个是他和村里的老伙计们围坐在新盖的晒谷场边,就着花生米喝散装白酒;还有一个是他手把手教村里的年轻人调试新农机,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欣慰。可现在,这些结局都像被秋雨泡烂的麦秸,再也撑不起半分虚构的温暖。
他从没想过,现实会比小说更残忍,会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给晋博村那个把土地当命的男人,画上一个再也无法修改的句号。
窗外的江风裹着潮气吹进来,卷起窗帘一角,露出远处写字楼霓虹闪烁的轮廓。杨爱国起身走到窗边,从抽屉深处摸出父亲留下的老烟斗——红木烟杆被岁月摩挲得发亮,烟锅边缘还留着父亲最后一次抽烟时的焦痕,那是三年前父亲临终前,攥在手里舍不得放下的物件。他把烟斗凑到鼻尖,隐约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泥土的气息,那味道像一双无形的手,瞬间将他拽回2008年的晋博村,拽回了第一次见张西的那个春天。
那年他刚考上大学,寒假回村过年。父亲杨守业那会儿身子骨还硬朗,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去村东头的地里转,说是“听听麦苗拔节的声音,心里踏实”。大年初三那天,父亲吃过早饭,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爱国,带你见个人。以后咱家那两亩玉米地,就托他帮忙种了——你张伯走了,他儿子张西,是个实在人。”
“张伯?”杨爱国愣了愣,才想起父亲说的是村里在李村寺场口修鞋的张老汉。小时候他总爱蹲在张伯的修鞋摊旁,看张伯用锥子把断线的鞋底缝好,张伯总会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塞到他手里,说“爱国乖,等你爸来接你”。他去年暑假回村时,还看见张伯坐在修鞋摊后,只是背更驼了,手上的裂口也更多了,怎么就突然走了?
“去年冬天冷,张伯在修鞋摊旁冻着了,感冒转成肺炎,没挺过来。”父亲的声音低了些,“张西是老小,上面还有个哥叫张东,前些年在南方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没了。现在张家就剩张西一个男丁了,不容易。”
杨爱国的心里猛地一沉,跟着父亲往村东头走。刚拐过村口的老槐树,就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的男人,正蹲在地里调试一台崭新的播种机。男人背对着他们,脊梁挺得笔直,黝黑的肩膀上落着层薄薄的尘土,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给整个人镀了层暖金色。听见脚步声,男人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田埂上刚冒芽的狗尾草:“叔,您来啦。”
“这是我家爱国,刚放寒假回来。”父亲拍了拍杨爱国的胳膊,又指了指男人,“爱国,这是你西哥,张西。以后咱家的地,就麻烦他多照看了。”
“西哥好。”杨爱国赶紧打招呼,目光落在那台播种机上——银灰色的机身闪着冷光,齿轮和链条都透着新机器特有的金属光泽,这是晋博村有史以来第一台全自动播种机,比村里老人们用了一辈子的木犁头,洋气了不止一星半点。
张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他比杨爱国高出小半头,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上还留着几道没长好的裂口,那是前些天调试农机时被链条划到的。“别客气,都是一个村的。”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很实在,“我爸走之前还跟我说,你爸当年总给他送热水,这份情,我得记着。”
那天他们站在田埂上聊了很久。杨爱国才知道,张西比他大十岁,初中毕业那年,母亲得了肺痨,家里没钱抓药,没熬过那个冬天就走了。父亲张老汉推着一辆掉了漆的旧修鞋车,在李村寺场口守了二十年,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天不亮就出摊,直到天黑透了才推着车回家,就靠这点修鞋的零钱,把张东和张西兄弟俩拉扯大。
张东比张西大五岁,早年跟着村里的人去南方打工,在建筑工地当架子工,没成想第三年就出了意外——脚手架的铁丝断了,他从二十多层高的楼上摔了下来,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那时候张西刚满二十,正在镇上的农机站当学徒,接到消息时,他正拿着扳手拧农机的螺丝,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连夜往南方赶,却只见到了盖着白布的哥哥。
“我哥走那年,我爸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大半。”张西蹲在田埂上,拔起一根刚冒芽的杂草,在手里慢慢揉碎,绿色的汁液沾在他的指缝间,像洗不掉的印记,“别人都劝我,别守着家里的几亩破地了,出去打工挣得多。可我知道,我要是走了,我爸就真成孤家寡人了,家里的地也得荒了——那是我妈活着的时候,跟我爸一起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地啊。”
从那以后,张西就守在了晋博村,守着家里的三亩薄田,守着日渐苍老的父亲。他跟着村里的老把式学种地,春天学育苗,把选好的玉米种泡在温水里,半夜起来查看发芽情况;夏天学抗旱,顶着正午的烈日在田埂上挖水渠,汗水滴在土里,瞬间就没了影;秋天学收割,蹲在地里一颗一颗捡掉落的花生,说“掉在土里的都是粮食,糟蹋了可惜”;冬天就去镇上的农机站打杂,偷偷跟在师傅身后学修农机,师傅吃饭的时候,他就拿着报废的零件琢磨,常常熬到后半夜。
三年下来,张西成了村里最会种地的人,他家地里的收成比谁家都好,手里也攒下了第一笔钱——他没给自己买新衣服,也没给家里添新家具,而是咬牙去县城的农机市场,买了那台全自动播种机。那天他把播种机开回村时,村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张老汉站在人群外,看着儿子黝黑的脸,偷偷抹了把眼泪。
“有了这玩意儿,种地就省劲儿多了。”张西摸着播种机的机身,眼里闪着光,“以后不仅能种咱家的地,还能帮村里的老人们种——王奶奶、李爷爷他们年纪大了,扛不动锄头了,我帮他们种,不收钱。”
杨爱国后来去江城上大学,每年只有寒暑假能回晋博村。每次回去,他都要去村东头的地里看看张西。有时候张西在播种,弯腰把种子倒进播种机的料斗里,动作熟练得像在跳一支熟悉的舞;有时候在收割,收割机在地里穿梭,轰鸣声老远就能听见,他就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对讲机,时不时跟司机喊上两句;有时候在给玉米浇水,水管里的水流到地里,他会蹲下来,看着水流漫过干裂的土地,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2010年夏天,杨爱国回村时,发现张西的地里多了一台红色的拖拉机。崭新的轮胎,亮堂的车身,停在田埂上格外扎眼。张西说,这是他用两年的收成买的,花了三万多块,几乎是他所有的积蓄。“有了拖拉机,拉化肥、拉粮食都不用靠人力扛了,王奶奶他们再也不用为了拉一袋化肥,跟老伴儿抬得气喘吁吁了。”他说着,拉着杨爱国去驾驶室里坐,“你试试,这方向盘比家里的自行车好把控多了,以后你要是想种地,哥教你。”
杨爱国坐在驾驶室里,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绿色玉米地,听着张西在旁边絮絮叨叨讲种地的窍门——什么时候施肥最好,什么时候浇水最合适,怎么判断玉米有没有生虫。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个守着土地的男人,比城里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写字楼白领更了不起——他把别人眼里“没出息”的活,干出了不一样的分量,干出了对土地最虔诚的敬畏。
2015年夏天,杨爱国研究生毕业,回村待了半个月,准备去江城找工作。那天他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隔壁张西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他赶紧跑过去,看见张西的儿子小伟蹲在院子里,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裤腿都浸湿了。张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块擦得锃亮的旧手表,那是张东生前戴过的,他正把一沓崭新的钞票往小伟手里塞。
“怎么了这是?”杨爱国走过去,轻声问。
张西叹了口气,指了指小伟:“这孩子,高考没考上大学,想去北京闯一闯,又不好意思跟我开口要钱。”他把钱硬塞进小伟手里,声音里满是疼惜,“这里有两万,你拿着。到了北京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不够了就给爸打电话,爸再给你打——爸虽然没本事挣大钱,但绝不会让你在外头受委屈。”
小伟捏着钱,眼泪掉得更凶了:“爸,我要是在北京混不好怎么办?要是跟我大伯一样,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胡说什么呢!”张西拍了拍小伟的肩膀,眼神坚定得像地里的老槐树,“你跟你大伯不一样,你是爸的娃,流着爸的血,爸信你。别人家爹妈能给娃几千万、几个亿,爸没那能耐,只能把能给的都给你。你只要走正路,哪怕混得不好,回来跟爸种地,爸也高兴。”
旁边的邻居王婶凑过来,小声劝:“张西,你也别太宠他了,年轻人在外头容易学坏,万一……”
“不会的。”张西打断王婶的话,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我娃我知道,从小就懂事,看见村里的老人过马路,都会主动扶一把,他不会走歪路的。”
那天下午,杨爱国坐在张西家的院子里,听他讲小伟小时候的事。小伟三岁时跟着他去地里,把刚冒芽的玉米苗当成野草拔了,张西没骂他,而是蹲下来,指着玉米苗的叶尖说:“娃你看,这玉米苗的叶尖是尖的,野草的叶尖是圆的,以后可不能拔错了,这都是能结玉米的苗啊。”小伟上小学时,因为家里穷,没买新书包,背着张东用过的旧书包去学校,被同学笑话“穷酸”,张西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的供销社,花了半个月的零花钱,给小伟买了个印着奥特曼的新书包。小伟上初中时,想报篮球班,张西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去地里干活,把白天的活提前干完,再骑着自行车送小伟去镇上训练,来回要走二十多里路,却从没说过一句累。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不知道怎么教娃大道理。”张西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叶在风里轻轻摇晃,“我只知道,我妈当年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我哥;我哥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照顾好爸’;我爸走的时候,躺在病床上跟我说‘守好家里的地,别让它荒了’。我没本事让娃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只能用我能想到的方式疼他,让他知道,不管他走多远,家里的地、家里的门,永远为他开着。”
杨爱国那时候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打磨,不太懂张西话里的分量。直到后来他在江城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在出租屋里啃着过期的泡面,看着窗外的霓虹灯发呆时,才突然想起张西那天的眼神——那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纯粹的信任,是一个庄稼人对生活最朴素的坚持,更是一个在苦难里摸爬滚打的人,对亲人最厚重的守护。
2018年,杨爱国在江城找了份人力资源的工作,总算稳定了下来。他给家里打电话时,父亲说张西承包了村里三十多亩地,成了村里的种粮大户,还买了收割机和烘干机,成了晋博村第一个实现“种地全程机械化”的人。“你西哥现在可出息了,村里不少年轻人都跟着他学种地,说跟着他能学到真本事,还能挣着钱。”父亲的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张西是他自己的儿子。
那年国庆,杨爱国回村,特意去了张西的地里。当时正是秋收,金黄的玉米穗子压弯了秸秆,收割机在地里穿梭,轰鸣声像一首丰收的歌。张西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一个对讲机,正在跟收割机司机沟通收割路线。他穿了件新的深蓝色夹克,比以前胖了点,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只是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深了些。
“爱国,你回来啦!”张西看见他,赶紧放下对讲机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冰镇的矿泉水,“快尝尝,这是今年新收的玉米煮的,甜得很,我让你婶子特意给你留的。”
杨爱国接过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沾在手上,凉丝丝的。他看着地里忙碌的景象,说:“西哥,您现在可真是咱们晋博村的大能人了。”
“啥能人啊,就是个种地的。”张西笑了笑,指着不远处一栋正在盖的两层小楼,“你看,那是我去年动工盖的房子,等明年装修好了,就让小伟把对象领回来,咱们也热热闹闹办场婚礼。”
杨爱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小楼的红砖墙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几根钢筋从屋顶伸出来,像在向天空招手。“真好,小伟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
“可不是嘛。”张西摸了摸后脑勺,眼里满是憧憬,“我还想着,等小伟成家了,我就把地里的活儿交给他一部分,我跟你婶子带着孙子去江城转转,看看你说的长江,看看城里的高楼大厦——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没见过长江长啥样呢。”
那天他们聊到天黑,张西留他在家吃饭。饭桌上,张西的媳妇端上来一盘红烧肉,油亮亮的,香味扑鼻。“你西哥特意让我做的,说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每次来咱家蹭饭,都要多吃半碗。”张西媳妇笑着说,又给杨爱国夹了一大块肉。
杨爱国咬了一口红烧肉,熟悉的味道瞬间在嘴里散开——那是小时候的味道,是张西家特有的味道。那时候他总爱去张西家蹭饭,张西媳妇每次都会做红烧肉,说“爱国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肉,才能有力气读书”。
“婶子,您的手艺还是这么好。”杨爱国笑着说。
“好吃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张西给杨爱国夹了一筷子青菜,“你在城里上班也别太累,别总熬夜,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本钱。我跟你婶子,这辈子就守着这几亩地,也挺好。”
“守着土地确实好。”杨爱国放下筷子,看着张西,“您把土地种得这么好,比我们在城里打工的厉害多了——我们挣的是快钱,您种的是踏实,是希望。”
张西笑了,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杨爱国夹菜。那天晚上,杨爱国喝了不少酒,走的时候,张西还塞给他一袋新收的花生,说“这是今年的新花生,刚晒干的,你带回去尝尝,比城里买的香,没有添加剂”。
杨爱国抱着那袋花生,走在晋博村的小路上。夜色里,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他回头看了一眼张西家的方向,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心里突然觉得,晋博村的夜,比江城的霓虹更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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