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鸡蛋里的父爱,藏在父亲的三轮车辙里
我总在某个清晨煮鸡蛋的香气里,想起上学时父亲的两件事:一是他每天雷打不动跟母亲念叨的“早上记得给娃煮个鸡蛋”,二是他骑着那辆老旧的“永久”牌三轮车,沿村串巷叫卖鸡蛋的身影。那时候我正处在冲刺升学的关键期,书桌前堆着比人还高的习题册,铅笔芯换了一根又一根,却从没把父亲的牵挂和辛苦放在心上——他好像从不过问我的成绩单,也很少叮嘱我“要好好做题”,只把爱藏在一枚枚鸡蛋里,藏在三轮车颠簸的路途中。
起初我还觉得吃鸡蛋是种麻烦,总说“不想吃,耽误背书”,可父亲从不退让。第二天清晨,餐桌上准会卧着一枚泛着油光的鸡蛋:有时是茶叶蛋,壳上浸着褐色的纹路,咬开是咸香的蛋黄,那是母亲前一晚用八角、桂皮慢煮出来的;有时是白煮蛋,母亲会细心地剥好壳,放在青花瓷碟里,旁边摆着一小碟酱油,方便我蘸着吃。父亲会坐在桌边看着我吃,手里端着他的玉米糊糊,偶尔夹一筷子咸菜,等我把鸡蛋咽下去,才会慢悠悠说一句:“吃饱了才有劲看书。”我从没问过这鸡蛋从哪来,也没多想过,在物资不算丰裕的年月,为什么我每天都能有鸡蛋吃。
后来才从母亲口中知道,那些鸡蛋,大多是父亲走街串巷卖剩下的,或是他特意留出来的。父亲的三轮车车斗里总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上码着一篮篮鸡蛋,那是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好的——前一天攒下的鸡蛋,他要一个个轻手轻脚放进竹篮,再用麦秸垫严实,生怕路上颠簸碰破一个。我们村周边有好几个自然村,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遇到雨天更是泥泞难行,三轮车在土路上“咯噔咯噔”颠着,鸡蛋偶尔会被晃破。有次我放学回家,看见父亲蹲在灶台边,把破了壳的鸡蛋一个个打进粗瓷碗里,蛋黄裹着蛋清,在碗里晃悠悠的。我问他“这鸡蛋还能卖吗”,他头也没抬,说“卖不了了,留着给你炒鸡蛋吃”。那天晚饭桌上,果然多了一盘金黄的炒鸡蛋,油香扑鼻,我吃得狼吞虎咽,却没看见父亲动过一筷子,只当是他“不爱吃”。
父亲卖鸡蛋还有个“怪习惯”,别人来家里买鸡蛋,他总是把秤砣高高翘起。有次邻居王婶来买鸡蛋,我在旁边写作业,听见王婶笑着说“老陈,你这秤也太实在了,多给了快两个呢”。父亲摆着手,声音带着憨厚的笑意:“自家养的鸡蛋,差不了那点,你家娃也在长身体,多吃点好。”母亲后来跟我念叨,父亲每次称鸡蛋,都要故意多给半两,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别让人家吃亏”。可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数学公式和习题,却从没算过这样一道“题”:一个鸡蛋挣几分钱,一盘秤多给半两,他一天跑下来,到底能挣够我的学费和书本费?更没留意过,父亲每次卖完鸡蛋回来,裤脚都沾着泥,鞋子上也磨出了新的痕迹。
有一回周末,我难得没补课,看见父亲推着三轮车准备出门,突然想跟他一起去。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行啊,带你去看看”。那一路,他骑着三轮车,我坐在车斗边,风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他每到一个村口,就会停下车子,扯着嗓子喊“卖鸡蛋咯——自家养的土鸡蛋——”,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股子实在劲儿。有人来买,他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篮里捡鸡蛋,边捡边跟人家说“你看这鸡蛋,壳儿亮,蛋黄紧实,给娃吃最好,补脑子”。有个大娘说“我家孙儿也在上中学,跟你家娃一样,天天要吃鸡蛋”,父亲听了,眼睛亮了亮,好像找到了知音,又絮絮叨叨跟人家聊了几句“娃读书辛苦,得好好补”。
那天父亲卖完最后一篮鸡蛋,天已经擦黑了。回家的路上,三轮车突然在一个土坡上卡住,车轮陷进了泥里。父亲下车去推,我看见他后背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他弓着腰,双手抓着车把,嘴里哼着使劲的调子,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泥土里。我想下车帮忙,他却摆着手说“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好不容易把车推上坡,他喘着气,却还笑着跟我说“没事,马上就到家了,今晚给你煮茶叶蛋”。那时候我只觉得父亲力气大,却没读懂他笑容里的疲惫,也没说一句“爸,你累不累”。
日子久了,吃鸡蛋成了我的习惯,甚至变得心安理得。我从没想过要让父亲也吃一个,也没留意过母亲的碗里是否有鸡蛋——好像那枚鸡蛋天生就该属于我,是我埋头苦读时应得的“补给”。有一次家里鸡蛋吃完了,母亲说“明天去镇上买了再给你煮”,我还闹了点小脾气,觉得少了这枚鸡蛋,一整天都没精神看书。父亲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一早,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还带着体温的鸡蛋,递给我说“快吃吧,跟隔壁李婶借的,今天你要考试,不能少了这个”。我接过鸡蛋,只觉得温温的,却没多想,父亲是怎么一大早去邻居家借鸡蛋,又怎么把鸡蛋揣在怀里暖着,怕它凉了。
直到多年后,我自己有了孩子,某天清晨站在厨房,看着锅里翻滚的鸡蛋,水蒸气模糊了视线,突然就想起了当年的场景。我蹲下身,看着鸡蛋在水里慢慢熟透,突然就懂了:那时家里条件不算好,鸡蛋是稀罕物,父亲和母亲总说“不爱吃”,其实是把最好的都留给了我。他们从不说“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只用一枚鸡蛋的温度,悄悄裹住我的求学路——他不问成绩,是怕给我压力;他执着于让我吃鸡蛋,是怕我累坏了身体;他卖鸡蛋时多给的分量,是他待人的真诚,也是他想多攒点钱,让我能安心读书。
如今我也会给孩子煮鸡蛋,看着孩子像当年的我一样,心安理得地接过鸡蛋,咬出一个小口,我就想起父亲坐在桌边的模样:他端着玉米糊糊,眼神温柔地落在我身上,看着我吃鸡蛋,好像那就是他一天里最满足的事。原来父爱从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藏在日复一日的细节里:是清晨那枚准时出现的鸡蛋,是三轮车车斗里垫着的麦秸,是秤杆上高高翘起的秤砣,是宁愿自己吃咸菜、喝糊糊,也要把最好的留给你的心意。
那枚我曾心安理得吃下的鸡蛋,那辆载着鸡蛋颠簸在土路上的三轮车,裹着的都是父亲沉甸甸的爱。直到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懂那份朴素的牵挂里,藏着最动人的温柔——它不像山那样厚重,却像鸡蛋的温度,不烫人,却能暖透岁月,留在我记忆里,一辈子都不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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