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挂在堂屋的木板墙上,枣红色的烟杆被摩挲得发亮,铜制的烟锅包浆温润,像一块浸了岁月的玉。每次家里打扫卫生,我想把它取下来擦擦,父亲总说“不用,就这么挂着好”。后来我才懂,那不是普通的烟具,是他藏着青春与热血的“时光匣子”——每当暮色漫进窗棂,父亲取下烟斗,填上烟丝,打火机“咔嗒”一声响,火星在烟锅里明明灭灭时,他就会打开话匣子,讲起半个多世纪前“农业学大寨”的日子。那些故事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却满是一代人用锄头、汗水和信念写就的激情,听得我仿佛也站在了当年的田埂上,看见风里飘着麦香,听见乡亲们的号子声穿过时光,依然响亮。
父亲出生在六十年代初的鲁西南小村,村后是光秃秃的土坡,村前有条季节性的小河,遇上旱年,地里的玉米能旱得叶子卷成筒,遇上涝年,又能淹得颗粒无收。他常说:“那时候最愁的就是老天爷,靠天吃饭的日子,心里没底。”直到收音机里开始反复播大寨的故事,村里的大喇叭每天清晨准时响起“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平静的小村才算真正“活”了过来。
第一次听说大寨,父亲才十五岁,跟着村里的大人去公社开会。公社书记站在土台上,手里攥着一张印着大寨梯田的报纸,声音洪亮得能传到二里地外:“同志们!看看人家大寨!在石头缝里刨粮食,把荒山坡改成高产田,人家能做到,咱们为啥不能?”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盯着报纸上那一层层像楼梯似的梯田,有人小声议论:“那得费多少劲啊?”书记听见了,拍着桌子说:“劲是省出来的吗?是干出来的!人家大寨人白天凿石头、修梯田,晚上在煤油灯下学技术,没有机器就靠手挖肩扛,没有水源就修蓄水池,这股子劲,咱们得学!”父亲站在人群后面,攥着衣角的手越攥越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烧着了——他想起自家那几亩薄田,想起每到秋收时母亲看着瘪谷穗叹气的样子,突然觉得,也许真的能像大寨那样,把日子过出个新模样。
从公社回来后,村里立刻成立了“学大寨领导小组”,村长任组长,父亲因为年轻、识字,被选进了“青年突击队”。突击队的任务是先平整村东头的那片乱石坡,计划把它改成三亩水浇地。开工那天,天还没亮,村里的铜锣就“哐哐”响了,父亲揣着两个玉米面窝头,扛着家里唯一的一把洋镐就往坡上跑。到了地方才发现,坡上已经站满了人,男人们扛着锄头、铁锹,女人们提着竹篮、拿着镰刀,就连村里的老党员王大爷,也拄着拐杖来了,说要给大家“搭把手递个工具”。
村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喊着号子:“同志们,咱们今天就跟这乱石坡较劲!大寨人能凿开石板山,咱们就能刨平这乱石岗!”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响起一片响应声,洋镐砸在石头上的“叮叮当当”声、铁锹铲土的“沙沙”声、人们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在清晨的山谷里回荡。父亲的任务是用洋镐凿开石头缝,再把碎石块搬到坡下。洋镐比他想象中重,没凿几下,手心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渗出血来,沾在洋镐把上,又黏又疼。他想歇会儿,抬头看见旁边的李婶正背着一筐碎石往坡下走,筐子比她人还高,压得她腰都弯了,可她脸上却笑着,还跟身边的人说:“这点累算啥?等咱们把地种上,明年就能收玉米,娃们就能吃上白面馒头了!”
父亲咬了咬牙,又举起了洋镐。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村长喊大家歇会儿,女人们拿出带来的水壶,给男人们递水,男人们则把自己的窝头分给孩子和老人。父亲啃着干硬的窝头,看着坡上已经开出的一小块平地,心里突然觉得特别踏实——那是他们一镐一锹凿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希望。下午接着干的时候,有人提议“比一比”,看哪个小组凿的石头多、平的地广。父亲所在的小组立刻响应,几个人分工合作,有人凿石头,有人搬碎石,有人平整土地,干劲更足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村长用脚步量了量,他们居然平整出了半亩地!那天晚上,父亲回到家,倒头就睡,梦里都在凿石头,可第二天清晨,铜锣一响,他还是第一个爬起来,扛着洋镐往坡上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多月,从春末到夏末,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天天泡在乱石坡上。手上的水泡磨成了茧,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又晒干,晒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可没人叫苦,没人退缩。有一次下大雨,坡上泥泞难行,村长说“今天歇一天”,可父亲和几个青年突击队的队员还是偷偷去了坡上——他们怕雨水冲坏刚平整好的土地,就冒雨用塑料布把地盖起来,又在旁边挖了排水沟。雨停的时候,他们浑身都湿透了,冻得瑟瑟发抖,可看着完好无损的土地,却笑得特别开心。
秋天的时候,乱石坡终于变成了三亩平整的土地,村里又组织大家修水渠,把村后的河水引到地里。水渠开工那天,公社书记特地来了,还带来了一台抽水机,说“这是给咱们村的奖励,好好干,争取明年多打粮食!”父亲记得,那天村里杀了一头猪,全村人聚在一起吃了顿“庆功饭”,虽然只有白菜炖肉,可大家吃得比过年还香。饭桌上,有人说:“咱们这才刚开始,以后还要学大寨,把村后的土坡都改成梯田,再建个水库,让咱们村年年都丰收!”父亲端着粗瓷碗,看着身边满脸笑容的乡亲们,突然觉得,“农业学大寨”不是一句口号,是大家心里共同的目标,是让日子越过越好的盼头。
除了改地修渠,村里还经常组织“学大寨经验交流会”,每次都要请去过大寨的人来讲课。父亲记得最清楚的是公社的农技员张叔,他去过大寨两次,每次回来都要给大家讲大寨人的“三不伸手”——不向国家伸手要粮、不向国家伸手要钱、不向国家伸手要物。张叔说:“大寨人靠自己的双手,把穷山恶水变成了好地方,咱们也要靠自己,不能总想着靠国家。”他还教大家大寨的“耕作法”,怎么选种、怎么施肥、怎么防治病虫害,父亲每次都听得特别认真,还把要点记在小本子上,回家后再教给父母。
有一年春天,村里种的玉米得了病虫害,叶子上都是黄斑,眼看就要枯死,大家都急得团团转。父亲想起张叔讲的“大寨防治法”,提议用石灰和草木灰混合起来撒在地里,再把病叶摘下来烧掉。村长半信半疑,可实在没别的办法,就让父亲带着几个人试试。父亲和队员们每天天不亮就下地,背着石灰和草木灰,一棵一棵地撒,一棵一棵地摘病叶,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灰,可他们不敢歇。过了几天,奇迹真的出现了——玉米的病叶慢慢变少了,新长出来的叶子绿油油的,特别精神。村长高兴得拍着父亲的肩膀说:“好小子,没白学大寨经验!”后来,这种防治方法在周围的村子推广开来,帮不少乡亲保住了庄稼。
父亲说,那时候的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就想把日子过好。农忙的时候,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农闲的时候,就一起修水利、建校舍,谁家有困难,全村人都来帮忙。他十七岁那年,邻居家的王奶奶儿子去当兵了,家里没人种地,父亲就主动帮王奶奶种玉米、收小麦,还动员突击队的队员一起去。王奶奶每次都要留他们吃饭,他们总是婉拒,说“这是应该的,学大寨就是要互帮互助”。
后来,父亲去了县城的工厂上班,临走那天,他特意去了村东头的那片地——地里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沙沙作响,像在跟他告别。他摸了摸地里的土,又看了看远处的梯田,心里满是不舍。村长把一把新的洋镐递给父亲,说:“到了工厂,也要学大庆,好好干,别给咱们村丢人!”父亲接过洋镐,用力点了点头。
在工厂里,父亲确实没忘了“工业学大庆”的口号。他所在的车间是生产机床的,条件很艰苦,夏天车间里像个蒸笼,冬天又冷得像冰窖,可他从不抱怨。大庆油田“铁人”王进喜的故事,他听了一遍又一遍,“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精神,成了他的动力。他跟着老师傅学技术,别人下班了,他还在车间里琢磨图纸,遇到难题,就去图书馆查资料,或者向老师傅请教。有一次,车间里的一台机床出了故障,几个老师傅修了半天都没修好,父亲主动请缨,对照图纸一点一点排查,熬了一个通宵,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把机床修好了。厂长在大会上表扬他,说他“有大庆人的劲头”,父亲听了,心里特别自豪。
如今,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就从工厂退休回了村。村东头的那片地还在,只是现在种的不是玉米,而是果树,春天花开的时候,满坡都是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特别好看。父亲没事的时候,就会去坡上走走,摸摸果树的树干,像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他的老烟斗还是挂在堂屋的墙上,只是不常抽了,偶尔想起来,才会取下烟斗,填上烟丝,慢慢抽着,回忆当年的日子。
有一次,我问父亲:“爸,那时候那么苦,你现在想起来,觉得值吗?”父亲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说:“值啊,怎么不值?那时候虽然苦,可心里亮堂,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干了能有啥结果。你看现在村里的路修好了,房子盖起来了,娃们能上学,老人们能看病,这些不都是当年咱们一点点干出来的基础吗?”他顿了顿,又说:“大寨的精神,不是说要像当年那样凿石头、修梯田,是那种不服输、不放弃,靠自己双手改变生活的劲。不管到啥时候,这种劲都不能丢。”
我看着父亲手里的烟斗,烟锅里的火星慢慢暗了下去,可他眼里的光,却像当年田埂上的朝阳,明亮又温暖。原来,父亲的烟斗里藏着的,不只是烟丝,是那段激情昂扬的岁月,是一代人的青春与信念,是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永远滚烫的初心。那些日子或许已经远去,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韧与执着,早已化作了岁月里的养分,滋养着我们一代又一代人,让我们知道,只要心里有盼头,手上有干劲,就没有迈不过的坎,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如今,每次回老家,我都会陪父亲去村东头的坡上走走,听他讲那些关于大寨的故事。风穿过果树的枝叶,带来阵阵清香,仿佛又听见了当年乡亲们的号子声,看见了父亲和突击队队员们扛着洋镐、挥着铁锹的身影。那些故事,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坚持,什么是奋斗,什么是平凡日子里的不平凡。而父亲的老烟斗,就像一座小小的纪念碑,静静矗立在时光里,见证着岁月的变迁,也守护着那段永远值得铭记的滚烫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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