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夜,来得迅疾而酷烈。日头一沉,荒野间的寒意便如同潮水般漫涨,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天空是铅灰色的,无星无月,只有远处徐州城方向几点稀疏的、暗淡的灯火,如同鬼火般在寒风中摇曳。
林锦棠搀扶着林虎,在荒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自从渡过“野渡”,踏上徐州地界,他们已在荒野中艰难行进了两日。张铁匠给的饼子和碎银早已耗尽,饥饿、寒冷、疲惫,如同三头贪婪的恶兽,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们的身体与意志。林虎的伤势虽未继续恶化,但在缺医少药、颠沛流离的环境下,恢复得极其缓慢,多数时候仍要靠林锦棠半拖半扶,才能勉强移动。
更让他们心头发沉的是,徐州地界的“风声”似乎比淮阴更紧。尽管他们尽量避开村落和道路,但仍能远远望见官道上巡骑的篝火,听到隐约的盘查呼喝声。偶尔遇到零星的行人或樵夫,从他们只言片语的交谈中,也总能捕捉到“搜查”、“画影图形”、“重赏”之类的字眼。
“大人…不能再这样走了…”林虎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喘息,脸色在夜色中灰败得吓人,“我…是个累赘…您…您自己走…带着东西…快走…”
“别说傻话。”林锦棠打断他,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将最后一点清水喂给林虎,自己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张师傅给的铁牌,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徐州城西,徐家铁匠铺…无论如何,得试试。”
她不是没想过舍弃林虎。理智告诉她,孤身一人,目标更小,行动更快,逃脱的几率或许更大。但看着林虎即便濒临昏迷,仍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的姿态,看着他身上那些为护她而留下的狰狞伤口…她做不到。这不仅仅是主仆之义,更是生死与共的情分。
“再撑一撑,林虎大哥。快到徐州城了…找到徐铁匠,或许就有办法了。”林锦棠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安慰林虎,还是给自己打气。
两人稍作歇息,再次上路。按照张铁匠模糊的描述和大致方向,他们朝着徐州城西摸去。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危险的迷宫。荒野中地形复杂,沟壑纵横,荆棘密布,他们几次险些迷路或跌落。林锦棠的脚早已磨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蒺藜上,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直到后半夜,他们才终于在一片丘陵地带的下风处,嗅到了风中隐约传来的、混合着煤炭、铁锈和汗水的气味——那是打铁作坊特有的味道。
精神一振!两人循着气味,小心翼翼地摸过去。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前方山坳里,果然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建筑轮廓。几间土坯房,围着一个较大的、有顶棚的工棚。工棚里炉火已熄,但余温尚存,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淡淡腥气。院子里堆满了各种铁料、煤渣和半成品的农具、刀具。一块歪斜的木牌挂在院门外,隐约可见“徐记铁匠”几个模糊的字迹。
就是这里了!
然而,此刻铁匠铺内外一片死寂,黑灯瞎火,显然主人早已歇息。院门紧闭,里面似乎还养着狗,听到外面动静,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咽。
林锦棠的心提了起来。深夜贸然叫门,惊动四邻不说,万一这徐铁匠并非如张铁匠所言般可靠,或者已被官府收买…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林虎突然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院墙滑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院内立刻传来一声粗豪警觉的低喝,同时,那条看门狗的吠叫声也骤然响亮起来。
来不及多想了!林锦棠扑到院门前,压低声音,急促地拍门:“徐师傅!徐师傅开门!是淮阴张瘸子让我们来的!有急事!”
门内的狗吠声更急,但那人喝止了狗。“张瘸子?”门内声音带着疑惑,“深更半夜…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张师傅的远亲,路上遭了难,我大哥重伤,求徐师傅救命!张师傅给了这个!”林锦棠从怀里掏出那块冰冷的铁牌,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门内沉寂了片刻,随即传来门栓抽动的声音。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一个身材高大、披着件破旧棉袄、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在黑暗中精光闪烁的汉子,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警惕地打量着门外两个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他的目光在林虎身上血迹斑斑、昏迷不醒的状态上停留许久,又看了看虽然满面尘土、眼神却清亮坚定的林锦棠,最后落在他手中那块铁牌上。
“进来。”徐铁匠(姑且如此称呼)侧身让开,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不容置疑。
林锦棠连忙搀扶起林虎,几乎是拖拽着进了院子。徐铁匠迅速关上门,插好门栓,又低喝一声,那只看门的大黄狗便安静下来,只是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们。
“扶到那边工棚里,有个矮炕。”徐铁匠举灯引路,将两人带到工棚角落一处用土坯垒成、上面铺着干草和破席的矮炕边。这里还算避风,有炉火的余温,比外面暖和许多。
林锦棠将林虎安置在炕上,徐铁匠将油灯挂在旁边钩子上,俯身检查林虎的伤势。他动作熟练地解开林虎腿上的简陋夹板和布条,查看断骨处和身上其他伤口,眉头越皱越紧。
“断了有些日子了,接得歪,又颠簸,里面怕是长了歪骨。外伤化脓,还发了热…”徐铁匠直起身,看向林锦棠,“怎么搞的?”
“遇了山匪,从山上摔下来…一路逃难…”林锦棠依旧沿用之前的说辞,但声音中的焦急是真的,“徐师傅,求您救救他!诊金…我们以后一定加倍奉还!”
徐铁匠盯着她看了几秒,哼了一声:“张瘸子的牌子,不是用来换诊金的。”他转身走到工棚另一角,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木柜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扁平的木箱。打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刀具、钢针、小锯、药瓶、药膏,虽然简陋,却摆放得整整齐齐。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我得把这歪骨重新敲断,正过来。”徐铁匠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林锦棠脸色一白。重新敲断…那该是何等剧痛?但看着林虎昏迷中依旧痛苦紧皱的眉头,她知道别无选择。
她用力点头,上前死死按住林虎的肩膀和完好的那条腿。
徐铁匠不再多言,从一个陶罐里倒出些刺鼻的液体(似乎是烈酒),涂抹在林虎断腿处,又取出一块干净的布让他咬住。然后,他拿起一柄小巧却异常沉重的铁锤,找准位置,深吸一口气——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在寂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
昏迷中的林虎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被布团堵住的、极其压抑痛苦的闷吼,额头上青筋暴突,冷汗瞬间湿透全身。
林锦棠死死按住他,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眼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徐铁匠却毫不停顿,手法极快,趁着剧痛引起的肌肉松弛,迅速摸索、复位,然后用准备好的、浸过药汁的干净竹板和麻布,将伤腿重新严实实地固定包扎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显示出极丰富的处理外伤经验。
接着,他又清理了林虎身上其他伤口,敷上黑乎乎却带着清苦药香的药膏。最后,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示意林锦棠喂林虎服下。
“这药能退热镇痛,但治标不治本。他身子亏空得厉害,需要静养,需要好药和吃食。”徐铁匠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道,“你们…惹的麻烦不小吧?外面风声紧得很,画影图形贴得到处都是,一男一女,男的有重伤…说的就是你们?”
林锦棠知道瞒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徐师傅明鉴!我们…确有不得已的苦衷,被人陷害追杀,但我大哥绝非歹人!我们身上带着…必须送到京城的东西,关乎…很多人的清白和性命!求徐师傅仗义援手,容我们暂避几日,等我大哥稍能走动,我们立刻离开,绝不敢连累您!”
徐铁匠没有立刻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张瘸子那人,倔得像头驴,轻易不求人。他能把这保命的牌子给你们…说明你们,至少在他眼里,值得一救。”他顿了顿,“我这里…也不是什么安稳地方。最近,城里城外的生面孔多了不少,连我这偏僻铁匠铺,前两天都有官差模样的人来‘买刀’,眼睛却四处乱瞟。你们今晚能摸到这里没被人盯上,算是运气。”
他走到工棚门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转身道:“天亮之前,你们躲在地窖里。里面有干粮和水。记住,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别出来,别出声。等风声稍微松点,或者…我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徐师傅…”林锦棠感激涕零。
“先别谢。”徐铁匠摆摆手,脸色严肃,“我帮你们,一是看张瘸子的面子,二是…我也看不惯有些人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但能不能躲过去,看你们的造化,也看…老天爷的意思。”
他指引林锦棠,将昏迷未醒的林虎,连同一些必要的被褥,一起转移到工棚角落里一个极其隐蔽的地窖入口下。地窖不大,但存放着过冬的蔬菜和粮食,还算干净。徐铁匠给他们留下油灯、水囊和一包饼子,便盖上了厚重的木板,并在上面堆了些杂物。
黑暗,潮湿,以及浓重的土腥味和蔬菜腐烂的混合气息,瞬间将两人包围。林锦棠靠着冰冷的土壁,听着头顶木板缝隙里隐约传来的、徐铁匠收拾东西和走动的声音,心中五味杂陈。希望与恐惧交织,感激与担忧并存。她轻轻握住林虎冰凉的手,低声呢喃:“林虎大哥,我们…又活过一天了。一定要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动静完全消失了。徐铁匠似乎已回房歇息。地窖里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林锦棠的意识开始模糊。但她强撑着不敢睡死,支棱着耳朵,警惕着任何异常声响。
约莫四更天,万籁俱寂的时刻。地窖外,铁匠铺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衣袂拂过墙头的窸窣声!
林锦棠瞬间睡意全无,全身汗毛倒竖!她屏住呼吸,将耳朵紧贴在地窖木板边缘。
不止一个人!至少有四五个!他们的脚步轻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但落在常年习武、耳力敏锐的林锦棠耳中,却清晰可辨!这些人迅速分散开,似乎在搜索着什么,目标明确地朝着工棚这边而来!
是追兵!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是循着踪迹?还是徐铁匠这里早已被盯上?!
林锦棠的心跳如擂鼓,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她轻轻摇醒昏睡的林虎,手指抵住他的嘴唇,示意噤声。林虎在黑暗中瞬间清醒,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无声地点点头,手已摸向腰间(虽然武器早已丢失)。
头顶上,搜索者已经进入了工棚。油灯被点亮的光晕,透过木板缝隙渗下微光。能听到翻动物品、检查角落的细微声响。其中一人似乎在低声询问什么,语气冰冷。
紧接着,是徐铁匠披衣起身、略带沙哑和不满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官府查案!开门!”一个粗粝的声音喝道。
“官爷?这…这深更半夜的,查什么案啊?”徐铁匠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不解。
“少废话!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两个外乡人?男的身受重伤!”另一人厉声问。
“外乡人?受伤的?官爷说笑了,我这穷打铁的,哪有什么外乡人来…这两天除了几位军爷来定做过几把刀,就没见过生人…”
“搜!”为首者显然不信。
翻箱倒柜的声音更加剧烈。地窖上的木板似乎也被踩踏了几下,灰尘簌簌落下。林锦棠和林虎紧紧贴着地窖最内侧的墙壁,大气不敢出,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
幸运的是,地窖入口极其隐蔽,上面堆放的杂物也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搜查者并未发现异常。
但危险并未解除。其中一人似乎嗅了嗅空气:“有血腥味和药味。”
徐铁匠连忙道:“哦,那是白天给村里王屠户家接了只跌断腿的狗,上了点药…官爷,您看这…”
“狗?”那人冷笑,“带我们去看看那狗。”
“这…那狗接完腿就被王屠户抱回去了啊…官爷若不信,可以去王屠户家问问…”徐铁匠应对得滴水不漏。
搜查者似乎将信将疑,又在工棚内外仔细搜寻了一番,甚至检查了炉灶和水缸。最终,似乎一无所获。
“走!”为首者不甘地低喝一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翻墙的声音再次传来,随即消失在寒风呼啸的夜色中。
地窖里的两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冷汗湿透。直到确认外面再无声响许久,林锦棠才敢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虚脱般滑坐在地上。
好险!若不是徐铁匠机警应对,若不是地窖足够隐蔽…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头顶的木板被轻轻敲了三下,随即被移开。徐铁匠探下头,脸色在油灯下显得异常凝重。
“上来吧,暂时走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这里不能待了。他们没找到人,不会死心,天亮后很可能再来,或者…在周围布下眼线。”
林锦棠和林虎艰难地爬出地窖。林虎经过重新正骨上药,虽然虚弱,但神志清醒了许多,断腿处的剧痛也似乎减轻了些。
“徐师傅,我们现在…”
“跟我来。”徐铁匠打断她,吹熄油灯,带着两人,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来到铁匠铺后面一处堆放废铁料的角落。他挪开几块沉重的锈铁板,下面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地道入口!
“这条地道,是早年防兵乱挖的,通到后面山沟的一个废窑洞。”徐铁匠低声道,“你们从那里出去,往北走,大概十里外,有个叫‘乱葬岗’的义庄,平时没人去。你们先在那里躲着。记住,走荒野,别露行迹。明天晚上,如果安全,我会想办法送些吃的和药过去。”
他将一个准备好的小包袱塞给林锦棠:“里面是干粮、水、伤药和一点碎银。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后面的路…靠你们自己了。”
“徐师傅…大恩不言谢!”林锦棠知道此刻不是矫情的时候,接过包袱,深深一揖。
“快走!”徐铁匠催促。
林锦棠搀扶林虎,率先钻入地道。地道内狭窄、低矮、潮湿,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两人只能弯腰摸索着前行。身后,徐铁匠将铁板重新盖好,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音。
黑暗中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是出口!两人奋力钻出,果然身处一个废弃的、半塌的砖窑内,外面是荒凉的山沟,寒风凛冽。
回头望去,铁匠铺早已消失在夜色山影之中。只有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和腿上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处,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走!”林锦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辨别了一下方向,搀扶着林虎,再次踏入茫茫荒野,向着北方,向着那个叫“乱葬岗”的、听名字就令人心悸的暂避之所,艰难行去。
而在他们身后,徐州城方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里,几双如同猎犬般冰冷的眼睛,正从不同的角度,死死盯着铁匠铺和周围荒野的动静。一张更加隐秘、也更加致命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大人,那铁匠…有问题。”一个黑影低声对为首者道,“虽未搜到人,但他反应太过镇定,工棚里的药味也不对…”
为首者,正是晋王府“幽冥卫”的一名小头目,眼神阴鸷:“盯死这里!还有那个王屠户家,也派人去‘问问’。另外,通知城里的人,封锁所有出城要道,尤其是北门和西门外十里范围,给我一寸寸地搜!他们受了伤,走不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挖出来!”
“是!”
夜色,依旧深沉。但杀机,已如这北地的寒风,无孔不入,凛冽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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