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映得高让那张白净无须的脸,半明半暗,更添几分阴森。他身后的两名太监,如同两尊没有生气的石像,目光冰冷地锁定了帐篷内唯一的活人——林知理。
“林侯爷,”高让扯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关切的笑容,声音又尖又细,“深夜叨扰,实在是因为陈大人牵挂侯爷伤势,又听闻侯爷这几日饮食不佳,特命杂家前来探望,顺便……送点宫里的‘心意’。”
他说着,轻轻拍了拍手。
帐帘再次掀开,又一名小太监低头哈腰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镶金边的精致食盒,盒盖未开,已有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材与蜜饯的奇异甜香飘散出来。
与之前老胡(假冒者)送来的那个粗陋食盒,天壤之别。
“这是御膳房秘制的‘八珍安神羹’,用老山参、雪蛤、灵芝等八味珍材,文火慢炖十二个时辰而成,最能补气养血,安神定惊。”高让亲自上前,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食盒,姿态优雅地放在小几上,仿佛真的是来送礼的。
“陈大人和高公公费心了。”林知理依旧坐在床铺上,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感激,“只是本侯伤势已无大碍,劳烦公公挂念,实在惶恐。”
她心中警惕提到最高。高让亲自来送“补品”?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八珍安神羹”里,怕是加了比“化功散”更厉害的东西!
“侯爷客气了。”高让笑容不变,却也没急着走。他挥了挥手,让小太监退下,只留下那两名高手太监守在门口。他自己则慢悠悠地踱到帐篷中央,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再次扫过帐篷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在床铺边缘那点不易察觉的、被匆忙掩盖后依然露出些许暗色的痕迹(老胡的血)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侯爷这住处,着实简陋了些。”他似在感慨,“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关城新遭大难,百废待兴,陈大人那边也是焦头烂额。说起来……”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林知理身上,“侯爷可知,陈大人为何要将侯爷‘保护’在此?”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想必是陈大人体恤下官伤重,又虑及北虏未靖,怕有贼人惊扰吧。”林知理顺着他的话,给了一个最官方的理由。
“呵呵,”高让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侯爷聪慧,何必与杂家打这官腔?实不相瞒,陈大人此举,一是为侯爷安全计,这二嘛……”他拖长了语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也是因为……有人向朝廷密报,说此番北境异变,尤其是那‘门’户洞开之事,可能与侯爷……或者说,与侯爷手中的某件‘古物’,脱不开干系。”
密报?林知理心中一凛。是谁?赵琰?墨十七?他们应该不会。杨将军?可能性不大。那就是……朝中早就有人盯着北境,盯着她?或者,是高让自己贼喊捉贼?
“哦?竟有此事?”林知理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委屈”,“不知是何人如此诬陷?那‘门’户乃北虏勾结邪祟所为,下官拼死将其关闭,九死一生,怎会与下官有关?至于古物……勘测司确有几件前朝遗物用于研究,但皆是为国出力,何来祸端?”
她咬死了“关闭门户”的功劳和“研究古物”的正当性。
“侯爷莫急。”高让摆摆手,笑容依旧,“杂家自然是信侯爷的。只是这密报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提到侯爷手中有一枚令牌,能在关键时刻发出奇光,甚至……能与那‘门’后邪物‘沟通’?更说侯爷手腕上,留有那邪物留下的‘印记’?这等说辞,虽属无稽,但传入朝中,难免引人遐想。陈大人将侯爷暂时安置在此,也是为了避免流言蜚语,保护侯爷清誉啊。”
他句句看似为林知理着想,实则句句紧逼,将“令牌”、“奇光”、“印记”这些敏感词全抛了出来,坐实了密报的存在,也点明了朝廷(或者说他代表的势力)已知晓这些细节。
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试探。
林知理心念电转。高让知道得这么清楚,要么是审讯了那个北虏俘虏(可能性大),要么是他在关城有眼线,看到了当时的部分景象。他此刻抛出这些,绝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是为了施加压力,逼她交出东西,或者……承认些什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林知理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坚定,“令牌乃家父遗物,确有奇异,但用于勘测地脉能量,辅助关闭‘门户’,乃是正用。至于‘沟通邪物’之说,纯属污蔑。手腕印记,乃关闭‘门户’时能量反冲所留,陈大人若不信,可请太医查验。下官一心为国,天地可鉴,些许流言,何足道哉?相信陈大人和高公公明察秋毫,必不会为宵小所惑。”
她再次强调功劳(关闭门户),将令牌定位为“家传研究工具”,将印记解释为“能量反冲”,把皮球踢了回去,暗示对方若强行追究,便是“为宵小所惑”,不识忠良。
高让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女人,果然不好对付,油盐不进。
“侯爷忠心,杂家自然知晓。”他语气转冷,“只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不是光靠‘忠心’就能说清楚的。尤其是涉及此等‘玄奇诡秘’之事,朝廷,总是要有个‘交代’的。陈大人也很为难啊。”
他开始施加压力,暗示“朝廷需要交代”,将个人问题上升到了政治层面。
“那依高公公之见,本侯该如何‘交代’,才能让朝廷和陈大人满意?”林知理顺着他的话问,倒想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
高让等的就是这句。他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往前凑近了两步,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语气道:
“侯爷是聪明人。杂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朝廷要的‘交代’,无非是‘可控’与‘无害’。侯爷手中的令牌,还有那印记,既然牵涉如此之深,留在侯爷手中,难免引人猜忌,对侯爷,对朝廷,都不是好事。”
他终于图穷匕见——要青鸾令和印记!
“不如,侯爷将令牌暂时‘交由’陈大人保管,由朝廷派专人研究。至于那印记……宫中太医或有法子‘安抚’或‘祛除’。如此,既能洗脱侯爷嫌疑,又能为国效力,岂不是两全其美?”高让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算计的光芒,“待此事风头过去,杂家必在皇上面前为侯爷美言,侯爷的功劳,朝廷也绝不会忘。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啊!”
威逼之后,便是利诱。交出东西,保你平安富贵;不交,后果自负。
林知理心中冷笑。交出青鸾令?这令牌如今是她最大的依仗和秘密,怎么可能交给这个居心叵测的太监?至于印记,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太医能有什么“法子”?恐怕是想用某种歹毒手段强行剥离或控制吧?
“高公公好意,本侯心领了。”她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只是,那令牌乃家父遗命,需随身携带,不可离身。且其功用,唯有下官略知一二,交给旁人,恐成无用之物,反倒辜负了朝廷期望。至于印记……军医已看过,并无大碍,慢慢自会消退,就不劳烦宫中太医了。”
软钉子,碰了回去。
高让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变得冰冷如刀:“林侯爷,杂家好言相劝,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帐篷之外,可是陈大人派来的御前侍卫。这关城之内,杂家也能调动人手。侯爷重伤未愈,若是‘旧伤复发’,或者‘不慎’被残余的北虏奸细所害……那可就,可惜了侯爷这一身才华和功劳了。”
赤裸裸的威胁!不交,就让你“意外”死在这里!
帐篷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门口那两名太监,身上隐隐散发出凌厉的气机,锁定了林知理。
林知理的心跳微微加速,但脸上却依旧平静。她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高让已经失去了耐心,准备用强了。
“高公公这是……要硬抢了?”她缓缓站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姿却挺立如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智慧与威严的气势,悄然散发开来。
这气势让高让和两名太监都微微一愣。一个重伤的女子,面对如此局面,竟然还能如此镇定?
“侯爷言重了,杂家只是……为朝廷办事。”高让眼神阴冷,挥手示意。
两名太监会意,一左一右,如同鬼魅般朝林知理逼来!他们的步伐看似缓慢,实则封死了她所有闪避的空间,手掌微抬,指间隐现幽蓝光芒,显然也擅长用毒或阴狠武功!
眼看就要动手——
林知理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
“高公公,你口口声声为朝廷办事,却不知……你私通北虏,贪墨军饷,暗中破坏边防,导致此番朔阳关险些失守的罪证……陈大人和杨将军,是否已经拿到了?”
她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高让耳边!
高让脸色剧变,如同见了鬼一般,尖声道:“你……你胡说什么?!”
那两名逼近的太监,动作也是一滞,惊疑不定地看向高让。
“我胡说?”林知理从怀中(实则是从青鸾令贴身处)缓缓掏出一本薄薄的、边缘被火燎过、沾着些许血污的旧账册,随意地晃了晃,“高公公莫非忘了,你在朔阳关军需官那里,有一个‘远房侄子’?他为了保命,在城破前,可是把你这几年通过他手,克扣的军饷、倒卖的军械、还有与北虏某些部落‘交易’的信物和账目……都藏在了他相好的地窖里。很不巧,那地窖,就在我勘测司一个废弃仓库的下面。更不巧的是,赵琰在整理废墟时,发现了它。”
她每说一句,高让的脸色就白一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账本……是真的!他确实有个远房侄子在军需处,也确实让他保管了一些要命的东西!城破混乱,他以为那侄子死了,东西也毁了,没想到……
“还有,”林知理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那个在钦差大帐里,突然‘发疯’指认我的北虏俘虏……高公公给他喂了什么药,才让他说出那些‘恰到好处’的话?又是谁,安排他‘恰好’在那个时候被俘虏,‘恰好’伤重昏迷,‘恰好’在我被召见时醒来?高公公为了坐实我的‘罪名’,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高让浑身开始发抖,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怨毒。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不仅武功诡异,心思竟然也如此缜密,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能暗中调查,抓住了他的致命把柄!
“哦,对了,”林知理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陈大人似乎对军饷损耗和北虏奸细之事,也很上心。你说,如果我把这本账册,还有那个北虏俘虏的真实口供(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起交给陈大人……高公公觉得,陈大人是会相信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还是会相信我这‘戴罪立功’的侯爷?”
反客为主!
局势瞬间逆转!
高让的脸,已经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着林知理手中那本仿佛有千钧重的账册,又看了看她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完了。私通北虏,贪墨军饷,构陷功臣,哪一条都是死罪!而且,这女人手里有铁证!
那两名太监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看向高让的眼神,已从之前的服从,变成了惊疑和退缩。他们是高让的心腹不假,但犯不着跟着他一起陪葬!
“侯……侯爷……”高让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哀求,“杂家……杂家一时糊涂!求侯爷高抬贵手!那令牌……杂家不要了!印记……杂家也不再提!只求侯爷放过杂家这一次!杂家愿为侯爷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林知理嗤笑一声,“高公公这样的牛马,本侯可用不起。”
她收起账册,重新坐回床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淡淡道:“本侯现在,只想‘安心养伤’。外面那四个侍卫,看着碍眼。高公公,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高让如蒙大赦,连连磕头:“知道!知道!杂家这就让他们撤走!不!杂家亲自在这里‘伺候’侯爷!保证再没有闲杂人等打扰侯爷清净!”
他对手下两名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退出去,很快,外面传来侍卫被调走的脚步声。
高让则像个最恭顺的仆人,垂手站在帐篷角落,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知理不再看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开始调息。
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
这一关,暂时过了。用账本和揭露阴谋,暂时镇住了高让,夺回了主动权。但这也意味着,她和高让,以及高让背后的势力(如果还有),已经彻底撕破脸。
账本只能威胁一时,一旦高让狗急跳墙,或者他背后的人反应过来,危险依然存在。
而且,陈观鱼那边,态度依旧不明。
她必须尽快离开朔阳关,返回京城,或者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消化青鸾令的秘密,查清印记的来历,并为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波做准备。
可是,怎么走?陈观鱼会放行吗?高让会不会暗中使绊子?
就在她思考脱身之策时,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
一个洪亮而焦急的声音,穿透夜幕传来:
“急报!八百里加急!京城急报!速呈钦差陈大人!北境大捷及异变详情已至御前!皇上……有旨意到!召格物侯林知理……即刻返京觐见!”
帐内,林知理猛地睁开眼。
高让也愕然抬头。
皇上旨意?召林知理即刻返京?
来得这么快?!
是福?是祸?
林知理握紧了袖中的青鸾令,感受着那温凉而沉实的触感。
京城的漩涡,看来是躲不掉了。
她缓缓站起身,看向帐篷外火光晃动的方向,眼神深邃。
那就……去看看吧。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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