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考题,向来是道治国安邦的策论题。
或问政经,或询军略,或考民生,无非是让贡士们就朝廷面临的真实困境,洋洋洒洒写下自己的济世良方。
皇帝则借此甄别,择那思想相契者,引为心腹,加以拔擢。
然而,当礼部尚书胡濙展开朱祁钰递来的卷轴时,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愕然的缝隙。
卷轴上,赫然是五道——数算题!
“殿下!”胡濙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御阶旁负手而立的朱祁钰,声音都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音,“这……这考题,莫不是给错了?”
御座上,年仅九岁的景泰帝朱见深再也绷不住小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童音在肃穆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嘿嘿,胡尚书,吓到了吧?王叔没给错哦,这可是专门挑选的题目哦!”
朱祁钰也会心一笑,前夜,便与朱见深说了这事,还打包票称胡濙看到这题目肯定会被吓一跳。
今日果如此,朱见深故而笑了起来。
不过,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还在御座之上,慌忙用手捂住嘴,又赶紧放下,努力板起小脸,做出一副严肃模样,只是那弯弯的眼角还残留着笑意。
胡濙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荒谬感,躬身抗辩:“殿下!恕老臣直言,将此等数算题目定为殿试考题,未免……未免太过儿戏!此乃国朝抡才大典,贡士们当献治国安邦之策,展胸中经纬之才!此等匠作胥吏之学,岂可登此大雅之堂?”
朱祁钰笑容不变,语气却凝重起来:“胡尚书此言差矣。治国安邦之策?胡尚书且细想,这些贡士们,有几个真正参与过治国?他们的高谈阔论,不过是纸上谈兵,寻章摘句,又有几分能落到实处?”
他向前踱了半步,蟒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流淌着冷硬的光泽,看向胡濙道:“本王今日改考数算,其一,正是要看看这群未来的栋梁,在不熟悉的领域,是束手无策,还是能触类旁通?其二,更要看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能否稳住心神,沉着应对!这,难道不比那些空泛的策论更能见真章?”
胡濙被堵得一时语塞,虽觉强词夺理,但细品之下,竟也扯出几分歪理。
他张了张嘴,终究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殿下……高见。老臣……遵命便是。”而后他又想起关键,“然则,名次如何评定?”
“简单。”朱祁钰早有准备,又递过一个密封的小卷轴,“此卷一共五题,每题十分,满分五十。将所得分数直接加到他们的会试总分之上。名次,依旧按总分高低排定!老规矩,分高者居前。”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卷轴内便是答案,为公平计,胡尚书务必在考生停笔前收好,莫要提前打开哦。”
朱祁钰自是不在乎科考排名,他此番只是为了让别人知道,他重视数算。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想必有了今日这考题,天下学子对数算定然更多上心吧。
胡濙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答案卷轴,只觉得烫手无比,苦着脸拱手:“臣……遵旨。”
“对了,”朱祁钰仿佛才想起来,轻描淡写道,“既然不考策论,费不了那许多时辰。考试时间也改改。卯时三刻开考,午时正刻停笔。考完正好让尚膳监送些饭食来,让诸位贡士就在此地用餐吧。胡尚书,意下如何?”
胡濙低头看了看那五道题目,心中飞快盘算。
五题,两个半时辰,连饭都安排好了,时间也算充裕。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允:“殿下安排周全,臣无异议。”
胡濙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的无奈与腹诽,将答案卷轴仔细收好,拿起那份惊世骇俗的考题卷轴。
转身,挺直腰板,再次踏出奉天殿大门,立于高高的丹陛之上。
下方,五百贡士如同等待宣判的羔羊,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
“殿下有旨!”胡濙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贡士耳中,“今日殿试题目已定!共分五道!考生每答对一题,得十分,总分五十!今日殿试最终排名,以今日考分与会试考分相加定夺!望诸生……沉着应考,好生发挥!”
他展开卷轴,不再犹豫,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了那五道注定要在大明科举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题目:
“第一题,面积: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第二题,雉兔同笼: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第三题,折竹抵地:今有竹高一丈,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第四题……”
“第五题……”
……
题目念毕,偌大的奉天殿前,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锅,无声的惊涛骇浪在每一个贡士心中轰然炸开!
数算题?!
殿试……考数算?!
丹墀下,五百张或自信、或紧张、或故作沉稳的脸上,瞬间写满了茫然、错愕、难以置信!
不少人握着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砚台里的墨汁似乎都凝固了。
这和他们寒窗苦读十数载,日夜研习经义策论所预想的青云之路,简直是南辕北辙!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在无声蔓延。
不仅考生们懵了,连丹陛两侧侍立观礼的核心重臣们也齐齐色变!
内阁首辅陈循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天灵盖,眼前发黑,老脸涨得通红,手指在袖中气得直哆嗦。
数算?!此乃匠人胥吏操持的微末小道,是玷污圣贤殿堂的污浊之物!
摄政王竟敢如此亵渎国朝最重要的抡才大典,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若非最后一丝理智和礼仪束缚着,他几乎要拂袖而去,以示抗议。
兵部尚书于谦眉头紧锁,眼角余光飞落在御阶上的朱祁钰身上。
数算题?
他心中念头电转:军需调配需精算、营垒构筑需丈量、粮秣转运需统筹……哪一样离得开数算?
殿下此举……莫非是嫌清谈误国,意在选拔那些通实务、重实效、能解决具体问题的实干之才?
若真如此,其心可嘉!只是这手段……于谦心中苦笑,也太过惊世骇俗,不留余地了。
徐有贞眼珠微转,心中快速盘算着利弊。
胡濙念完题,看着下方一片茫然无措的景象,心中那点无奈突然被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取代了。
罢了罢了,木已成舟。
他立刻转向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诸位重臣,急声道:“还愣着作甚!速取纸笔来,快!将题目誊抄下来,人手一份,给考生们补发下去。快!若因听错记错而误了大事,你我皆担待不起!”
若是策论题,胡濙断不至于如此失态。
但被朱祁钰这“神来一笔”搅得,他太担心其中风险了——万一有贡士听岔了题,写错了数字,那丢的不仅是贡士的脸,更是整个礼部和朝廷的脸!必须万无一失!
一声令下,东庑廊下瞬间摆开长桌。
胡濙亲自坐镇,几位绯袍重臣,于谦,陈循等人也顾不得身份体面,纷纷挽袖提笔,化身誊抄文书的小吏。
一时间,沙沙的书写声汇成一片。
老尚书一边运笔如飞,心中却转念一想,这数算题……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好处?
至少等会儿阅卷的时候,可就轻松多了!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白纸黑字,答案唯一!
一个考生,五道题,圈圈叉叉,片刻就能批完!
这可比绞尽脑汁去评判那些云山雾罩、引经据典、动辄万言的策论文章,要省心省力太多了!
胡濙笔下不停,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下午阅卷时可能出现的“高效”场景,那股子憋屈劲儿,竟莫名地消散了一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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