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天色未明,紫宸殿内已灯火通明。
乾元帝端坐龙案后,面前摊着两份密报——一份来自永王府,一份来自靖远侯府。
密报将昨夜宴席详情、捐赠名录、离席官员名单,乃至席间对话,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高安躬身立于阶下,大气不敢出。
良久,乾元帝缓缓合上密报,指尖在案上轻叩。
“九万一千两……”他低语,眼中神色复杂。
这个数目,远超预期。更让他意外的是,不仅老六与靖远侯府出力,连晋王都捐了五千两私银。
更难得的是,这场善举的构想周全——有衣食供养,有识字启蒙,还有为孤儿谋生计的长远打算,已不是寻常布施,而是有章法的善政雏形。
“老六……”乾元帝喃喃道,眼前浮现出幼子那张总是带着几分荒唐不羁的脸。
这个嫡幼子,自小便被姚皇后有意宠溺,养得骄纵蛮横。十二岁那年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更加疯癫荒唐,整日游手好闲,几乎月月纳妾,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皇子。风评极差,那些大臣之女皆不愿嫁与他,已至二十五尚未迎娶正妃。
可乾元帝知道,那荒唐表象之下,藏着怎样的真相——每年夏季,这个“荒唐”的幼子都会悄悄离京,以“夏淮左”之名潜入北境镇北军,在夏明远帐下当一名普通兵士。马背上厮杀,风雪中戍边,一待就是数月。
这秘密,夏明远曾禀告于他,他也默许了。此事除了夏明远和几个心腹将领,无人知晓。连姚皇后都以为这个儿子是真的不成器,越发厌恶。
乾元帝曾暗中问过夏明远:六皇子在军中如何?
夏明远只答了八个字:“能吃苦,有血性,知进退。”
知进退……
乾元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化作怒意。
密报的后半部分,详细记录了东宫属官的表现——五人托辞离席,其余虽在席,却无一人捐赠。更有甚者,那位李姓官员竟当众哭穷,被卢允当场戳穿。
“蠢材!”乾元帝猛地一拍桌案,“如此大好机会,不知把握,反而自取其辱!”
高安吓得一哆嗦。
乾元帝眼中怒火翻涌。
太子是他嫡长子,自幼悉心教导,寄予厚望。可这些年,太子行事越发让他失望——党同伐异,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如今连这收买人心、博取名声的大好机会,都白白放过,反倒让那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弟弟占尽先机。
更可气的是,那些东宫属官,竟无一人看出此事的利害!
“善举不捐,是为不仁;当众离席,是为无礼;哭穷被揭,是为无智!”乾元帝一字一句,声音冷如寒冰,“东宫养的都是些什么废物!”
他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窗外渐露曙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拉得很长。
良久,乾元帝停步,缓缓道:“高安。”
“奴才在。”
“传朕口谕:东宫属官李昶、王琮、赵铭等五人,见善不为,有失臣德,各罚俸一年。另令太子严加管束东宫属官,若再有不端,朕必严惩。”
高安心中一凛,连忙应道:“奴才遵旨。”
这是敲打,更是警告。
乾元帝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密报上永王的签名处,眼神渐深。
老六身边,何时有了这般能人?
那个叫林青青的侍妾……
他想起数月前永王跪在殿前,请旨赐婚的那一幕。
那时他只当是幼子荒唐性子又起,却不曾想,这女子竟有这般手段。
青蕴堂之策,大气磅礴;宴席筹款,步步为营;连晋王都能被她请动,在离京前捐银出力……
此女若不除,他日必成祸患。
可若除之,老六那边……
乾元帝闭上眼,心中权衡。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高安。”
“奴才在。”
“去库房取一对和田玉如意,赐予永王。就说……朕欣慰他有此善心,望他好生将青蕴堂建起,莫负众望。”
“再取一套文房四宝,赐给靖远侯。他武将出身,却能为此善举奔走,朕心甚慰。”
高安连声应下,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皇上这是要抬举永王与靖远侯了!
与此同时,东宫。
太子面色铁青地坐在书房内,面前跪着昨夜离席的五位官员。
“蠢货!一群蠢货!”他抓起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如此大好机会,你们竟不知把握!反倒让那个废物出尽风头!”
瓷片四溅,跪着的几人瑟瑟发抖。
“殿下息怒……臣等……臣等也是无奈啊。”李昶颤声道,“那卢允当场揭穿臣家中之事,若再捐,岂非坐实了欺君之嫌……”
“你便不会换个说辞?”太子怒道,“什么家中老母抱恙,什么忽感不适——这般托辞,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他越想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昨夜宴席一散,消息便传遍了京城。今日早朝,御史的弹劾奏折已如雪片般飞来。更让他心惊的是,父皇竟直接下旨处罚东宫属官!
那个从小被他看不起的弟弟,那个被母后厌恶的废物,竟然……竟然有了这般手段!
“殿下,如今……如今该如何是好?”王琮小心翼翼地问。
太子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捐。”他咬牙道,“你们五人,每人再加一千两,以补昨日之过。不,每人两千两!要捐得比谁都多,要让人看看,东宫不是吝啬,只是一时疏忽!”
“两千两?!”几人脸色一白。
“舍不得银子,就等着被罢官吧!”纪怀瑾冷冷道,“父皇已动了怒,若不挽回,你们以为还能在朝中立足?”
几人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咬牙应下。
待他们退下,太子独自坐在书房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六……
他从未将这个弟弟放在眼里。母后厌恶他,朝臣轻视他,连他自己都活得像个笑话——年年荒唐,岁岁胡闹,除了那张脸还能看,简直一无是处。
可如今,不过数月,老六便接连办成了两件大事:青云集让他在文人士子中声望大涨,青蕴堂更让他博得了仁善之名。
而这一切,都与那个叫林青青的侍妾有关。
“林青青……”纪怀瑾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一股邪火蔓延开来,“果然是个有能耐的……你要是跟了本宫……”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邪笑,一想到那日若不是被姚皇后坏了事,那女子早已在自己身下,也便不会有这什么青蕴堂了,恨意便忍不住翻涌。
“母后……”他一拳捶在案上,姚皇后想掌控他,他偏不让她如愿!
可如今林青青有了青蕴堂善名,再想动手,已非易事。
更让他不安的是,老六似乎……真的不同了。
从前的纪怀廉,荒唐有余,智谋不足。可如今的永王,行事果决,步步为营,连晋王都能被他拉拢。
若再这般下去……
太子不敢细想。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东宫巍峨的殿宇,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
他是嫡长子,是太子,是储君!这江山本该是他的,谁也不能夺走!
老六不行,晋王不行,端王也不行!
“来人。”他忽然转身。
内侍应声而入。
“去请姚相过府一叙。”
“是。”
内侍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太子重新坐下,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父皇今日的敲打,老六的崛起,晋王的离京,端王的就藩……京中的棋局,正在悄然变化。
而他,绝不能成为输家。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永王府内,林青青正与纪怀廉看着宫中赐下的玉如意,相视而笑。
“父皇这是……默许了。”纪怀廉轻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林青青点头,眼中闪着光:“不止默许,更是鼓励。王爷,我们的路,走对了。”
她望向窗外,晨光正好。
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他们已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而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青蕴堂真正建起,成为孤苦孩子们的一个家。
至于东宫的嫉恨,姚皇后的厌恶,端王的算计,晋王的嘱托……
她微微一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京城的风云,她既已卷入,便不会退缩。
纪怀廉看着她侧脸在晨光中柔和的轮廓,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撑。
荒唐面具戴了太久,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模样。唯有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伪装,做回那个在北境风雪中磨砺过的夏淮左。
“青青。”他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
林青青转过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王爷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是一起的。”
是啊,一起的。
纪怀廉也笑了,那笑容里,一片清明坚定。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暖金色的光芒中。
前路漫漫,风雨将至。
但他们已握紧彼此的手,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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