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六年，春。
邺城宫城内的槐树又添了一圈年轮。朝堂之上，一些变化也在悄然发生。
这日卯时，光明殿朝会照常举行。刘封站在御阶之侧，目光扫过殿中百官时，敏锐地察觉到一些细节：三公的席位虽然仍在最前列，但太尉杨彪今日告病未至，司空司马防在听西域奏报时，两次抬手掩口轻咳，只有司徒王允依然腰背挺直，但眉宇间的倦色难以掩饰。
朝会议程过半时，尚书令荀彧出列，手持一卷奏疏：“陛下，臣有本奏。”
“准奏。”御座上，刘备的声音沉稳。
“自陛下定鼎以来，朝廷政务日繁。三公年高德劭，总揽朝纲，然具体事务千头万绪，若事事经三公之手，恐精力难济。”荀彧的声音清晰平和，“臣请整顿尚书台，明确权责，以分担政务，使三公得以专注军国大计。”
殿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刘封心中一动——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尚书台改制了。自去年秋天起，父皇就有意将具体政务从三公府转移至尚书台，只是尚未正式下诏。
“卿且详陈。”刘备道。
荀彧展开奏疏：“臣以为，当整合尚书台下属诸曹。现有诸曹名目繁杂，权责重叠，办事效率低下。臣拟将诸曹归并为六曹：吏曹掌官吏选任考课，民曹掌户籍赋税，客曹掌礼宾外交，刑曹掌律法刑狱，兵曹掌军务武备，工曹掌工程营造。六曹各设尚书一人统领，秩比九卿。”
他顿了顿，继续道：“六曹之下，再设若干分曹，各司其职。如此，尚书台权责清晰，办事有序，可有效分担三公府政务。”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寂静。
刘封看向三公的席位。司马防眉头微蹙，王允面色平静，但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终于，王允缓缓开口：“文若此议，老臣以为可行。只是……六曹尚书秩比九卿，那九卿诸寺又当如何？”
这是个关键问题。九卿诸寺自秦汉以来就是中央行政核心，若尚书台权力扩大，九卿地位必然受到影响。
荀彧早有准备：“司徒公问的是。臣以为，九卿诸寺仍应保留，但职能当有所调整。改制之后，具体政务由尚书台六曹办理，九卿诸寺可专注于皇室事务及专业领域。如太常寺掌礼乐祭祀，光禄寺掌宫廷宿卫，太仆寺掌车马仪仗，卫尉寺掌宫门禁卫……”
他逐一列举，最后道：“当然，廷尉寺掌刑狱审判，鸿胪寺掌外交藩务，司农寺掌农业水利，此三寺职能特殊，仍保有实权，与尚书台相应诸曹协同办事。”
这番安排可谓用心良苦。既给了九卿体面，又实现了权力转移。刘封注意到，许多九卿官员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些。
“文若考虑周全。”刘备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只是尚书台权责既重，需有所制衡。中书台掌诏令起草，黄门台掌诏令审核，尚书台掌诏令执行——此为三台制衡之制，不可偏废。”
他看向郭嘉和贾诩：“奉孝、文和，你二人以为如何？”
郭嘉今日难得穿戴整齐，出列时甚至还理了理衣襟：“陛下圣明。三台各司其职，相互制衡，可避免权臣专擅。中书拟诏，黄门审核，尚书执行，此乃良制。”
贾诩慢悠悠地说：“老臣附议。只是……尚书台既掌执行，若遇诏令不合时宜，或地方情况特殊，当有建言复议之权。否则，尚书令便真成了只会执行诏令的工具人了。”
这话说得直白，殿中不少人都看向荀彧。这位尚书令神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
刘备笑了：“文和提醒的是。所以朕设了政事堂。”
他目光扫过殿中几位重臣：“政事堂成员，共议国策。政策定下后，由中书拟诏，黄门审核，尚书执行。如此，既有限制，又有舞台。诸位随朕打天下的兄弟，既能施展才华，又不至于权力过重而忘形。”
这话说得坦诚，殿中气氛为之一松。曹操、孙坚等人纷纷出列：“陛下圣虑周全，臣等感佩。”
刘封在心中默默记下：政事堂议策，中书拟诏，黄门审核，尚书执行——这就是未来朝廷的运作流程了。
“既如此，”刘备最终道，“准荀彧所奏。尚书台改制之事，由荀彧总揽，郭嘉、贾诩协理。三个月内，完成六曹整合，明确权责。九卿诸寺调整，由王允、司马防主理，杨彪病愈后亦参与。”
“臣等遵旨！”
朝会结束后，刘封照例被召至冰井宫政事堂。今日这里格外热闹，改制涉及的重臣几乎都到了。
荀彧正在一张巨大的白绢上绘制尚书台新架构图。六曹的位置、下属分曹、与九卿的对应关系，一一标注清晰。郭嘉在一旁指指点点，不时提出修改意见；贾诩坐在窗边喝茶，偶尔插一句，往往切中要害。
刘备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荀彧身边，看着图纸沉思。
“吏曹之下，当设选部、考功、勋爵三司。”荀彧用笔在“吏曹”下方画出分支，“选部掌官吏选拔，考功掌绩效考核，勋爵掌封赏爵位。”
郭嘉摸着下巴：“吏曹权力不小啊。天下官吏的升迁考课都在此曹，尚书人选需慎重。”
“臣拟举荐陈群。”荀彧道，“陈长文精通律法制度，曾任豫州别驾，熟悉地方政务，且为人公正。”
刘备点头：“可。陈群确是人选。”
“民曹掌户籍赋税，下设户部、税部、度支部。”荀彧继续画图，“此曹事务最繁，需干练之才。”
“国渊如何？”贾诩忽然开口，“国子尼现任司农寺卿，熟悉农政赋税，调任民曹尚书，顺理成章。”
荀彧想了想：“国渊确是不错。只是司农寺那边……”
“司农寺仍保留农业水利之权，可另择贤能。”刘备道，“就让国渊调任民曹尚书。司农寺卿……枣祗可胜任。”
接下来一个个曹的人选被提出、讨论、定下。客曹尚书定了简雍——他本就任鸿胪寺卿，熟悉外交礼宾；刑曹尚书定了程昱，这位老臣执法严明，无人不服；兵曹尚书暂由荀彧兼任，待寻得合适人选再交接；工曹尚书则定了杜畿，他现任少府匠作监丞，熟悉工程营造。
刘封站在一旁，静静听着这些决定。他注意到，每个人选的确定都不是随意为之，而是考虑了资历、能力、性格，以及与原有职务的衔接。
“六曹尚书定下，接下来是各分曹郎中。”荀彧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此事可稍缓，待尚书到位后，由其举荐人选，再经政事堂议定。”
郭嘉笑道：“文若这是要放权啊。不怕各曹尚书培植亲信，自成体系？”
荀彧平静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选定尚书，自当予其用人权。至于制衡……不是还有黄门台的审核、御史台的监察吗？”
贾诩点点头：“是这个理。权力要给，监督也要有。如此方能既有效率，又不失控制。”
刘备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宫城：“改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文若，这三个月你要辛苦些。但有疑难，随时来报。”
“臣分内之事。”荀彧躬身。
“另外，”刘备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改制期间，政务不能停。新旧交接，务必平稳。朕不想看到因为改制而耽误春耕、延误边事。”
“臣等明白。”
议事又持续了一个时辰，直到午时方散。众人离开后，政事堂里只剩下刘备、荀彧和刘封。
刘备让侍从摆上午膳，三人围坐而食。饭菜简单，一饭一菜一汤。
“文若，你实话告诉朕，”刘备边吃边说，“改制之后，尚书台权责大增，你这个尚书令，会不会觉得权力太大，反成负担？”
荀彧放下筷子，认真道：“陛下，臣从未将权位视为私物。尚书台改制，是为朝廷运转更高效，非为臣个人揽权。事实上，臣已拟好章程：六曹日常政务，由各曹尚书自主决断，只须每月汇总报备；重大事项，方需臣审批。如此，臣可腾出精力，专注于政事堂议政及尚书台总体协调。”
刘封忍不住问：“荀令君，那您就不担心各曹尚书权力过大吗？”
荀彧看向刘封，眼神温和：“殿下问得好。这就是三台制衡的意义所在——中书拟诏，黄门审核，尚书执行。六曹尚书权力再大，也是在诏令框架内行事。而诏令的诞生，需经政事堂议论、陛下裁断。如此环环相扣，方能避免专权。”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各曹尚书皆一时之选，他们懂得分寸。真有不妥，还有御史台监察，有百官监督。朝廷制度，本就不是靠一人之明，而是靠制度之善。”
刘备点点头，对刘封道：“封儿，你要记住文若今日这番话。治国之道，在于建制。好的制度，能让庸才不至坏事，能让人才充分发挥。反之，若制度不善，纵有贤能，也难展抱负。”
“儿臣谨记。”刘封郑重道。
用过午膳，荀彧告退去忙改制事宜。刘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刘封在冰井宫的庭院中散步。
春日的庭院，海棠花开得正盛。父子二人走在花径上，一时无话。
良久，刘备才开口：“封儿，你觉得今日改制如何？”
刘封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儿臣以为，荀令君所提改制，思虑周全。既解决了三公年老精力不济的问题，又通过三台制衡避免了权力过度集中。只是……儿臣有一事不明。”
“说。”
“九卿诸寺权力被削，他们心中真能毫无芥蒂吗？”
刘备笑了：“问得好。他们自然会有不满。但这就是政治——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案，只有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
他停下脚步，看着一株海棠：“九卿诸寺，自秦汉以来已四百年。机构臃肿，职能重叠，效率低下。若不改革，朝廷运转只会越来越慢。但若改革过激，又会引发强烈反弹。所以文若提出‘保留体面，调整职能’，这是给九卿台阶下。”
“那他们真会甘心吗？”刘封追问。
“不会全部甘心。”刘备坦然道，“但他们会接受。因为朝廷给了补偿——九卿秩禄不变，地位尊荣依旧，只是具体事务少了。对许多年事已高的九卿官员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看向儿子：“封儿，你要明白，治国不是非黑即白。有时候，明知道对方不满，但只要在可接受范围内，改革就可以推进。关键是把握那个‘度’——既不能太激进而引发动荡，也不能太保守而错失时机。”
刘封默默点头。他想起郑玄常说的“度”，原来不仅适用于对待世家，也适用于朝政改革。
“还有一点，”刘备继续道，“改制之后，政事堂的作用会更重要。三公、三台、六位将军，共议国策——这意味着，重大决策不再是某个人或某个机构说了算，而是集体智慧。这既能避免专权，也能减少失误。”
他拍了拍刘封的肩：“将来你坐上那个位置，也要懂得借助众人的智慧。皇帝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皆知，事事皆明。懂得用人，懂得纳谏，才是明君。”
“儿臣明白了。”刘封心中豁然开朗。
父子二人又走了一段，刘备忽然道：“对了，那本小说看得如何？”
刘封一愣，随即笑道：“看到韩信拜将了。确实精彩。”
“看得开心就好。”刘备也笑了，“但别忘了，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韩信虽用兵如神，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其中教训，你当深思。”
“儿臣一定认真思考。”
午后的阳光透过海棠花枝洒下，在父子二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远处，宫城的轮廓在春日晴空下清晰可见。
而在尚书台的衙署里，荀彧已经开始召集属吏，布置改制事宜。一张巨大的架构图挂在墙上，他指着图，一一分派任务，声音平静而坚定。
改制的大幕，就此拉开。
这将是一场静悄悄的变革，没有刀光剑影，却将深刻影响这个帝国的未来。而那位站在政事堂中运筹帷幄的尚书令，那位在庭院中教导太子的皇帝，以及那位在宫学中苦读的储君，都将在这场变革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台阁改制，乾坤初定。
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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