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改制的诏令颁布后,邺城官场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悄然扩散。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那些每日进出宫城的官员。以往,重要文书需先呈送三公府——太尉府、司空府、司徒府皆设在金虎宫东侧;如今,按照新制,不同事务需直接送往尚书台对应的曹署。尚书台所在的铜雀宫,与金虎宫隔着一道宫墙,每日辰时开始,两宫之间的通道上便人流如织。
而这日清晨,太子刘封奉诏前往尚书台观摩政务——这是刘备的安排,让储君亲眼看看新制度如何运转。
辰时三刻,刘封穿过连接两宫的复道,来到铜雀宫尚书台正堂。正堂内,六曹的汇报区域已用屏风隔开,每处都坐着一名书令史,记录各曹呈报事项。正堂上首,荀彧端坐案前,面前堆满了文书,但他处理得有条不紊。
“殿下。”荀彧见到刘封,起身行礼,被刘封连忙扶住。
“荀令君不必多礼,父皇命我来学习,您就当我不在。”刘封诚恳道。
荀彧微微一笑:“那请殿下在一旁稍坐,若有疑问,随时可问。”
刘封在侧面的席位坐下,侍从奉上茶水。他环视正堂,只见各曹来人络绎不绝——
民曹来报幽州春耕进度,请示是否调拨更多粮种;
工曹呈上修缮黄河堤坝的预算,请求批复;
客曹送来西域鄯善、龟兹等郡的季度贡品清单;
刑曹则带来一桩棘手的案件:青州一豪强抗拒度田,打伤县吏,地方郡守不敢擅断,上报请示。
荀彧一一处理。对民曹,他询问了幽州现有粮储情况,命调拨的同时要求司农寺派员指导种植新麦种——司农寺衙署在金虎宫西侧,与铜雀宫仅一墙之隔,文书往来倒也便利;对工曹,他仔细核对了预算明细,删减了两项不必要的开支后才用印;对客曹,他让将贡品登记造册,珍贵者入库,寻常者赐予有功将士;对刑曹的案件,他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依律严办,但查清是否有隐情。若豪强确有冤屈,当依法办理;若无,则严惩以儆效尤,并抄没部分田产分与佃户。”
刘封默默观察。他注意到,荀彧处理政务时并非机械执行,而是在诏令框架内灵活处置,既坚持原则,又考虑实际情况。尤其是刑曹那桩案子,既要维护朝廷权威,又不能激化矛盾——这个度把握得极好。
处理完一批文书后,荀彧暂时歇息,走到刘封身边:“殿下可有疑问?”
刘封想了想,问道:“荀令君,方才刑曹那案,您为何不直接下令严惩?那豪强抗拒度田、打伤官吏,已是大罪。”
荀彧端起茶盏,缓缓道:“殿下,治国如医病,需辨证施治。青州那豪强姓王,是本地大族,祖上曾出过太守。他家有田千顷,佃户数百。度田检籍,触动了他家根本利益,故而反抗。”
“那不正该严惩,以震慑他人吗?”刘封不解。
“是该严惩。”荀彧点头,“但严惩之前,需明白他为何敢反抗。是单纯跋扈,还是确有冤情?比如,县吏丈量时是否公正?是否有勒索行为?这些都要查清。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打,固然能立威,却也失了民心——那些依附王家的佃户会怎么想?其他观望的豪强会怎么想?”
他顿了顿:“所以臣批示‘查清是否有隐情’。若县吏确有不当,当惩处县吏,再依法处置王家;若王家纯属抗拒新政,则严惩不贷。如此,既彰显朝廷公正,又震慑不法。”
刘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既要推行新政,又要争取人心。”
“正是。”荀彧欣慰地看着他,“殿下能想到这一层,甚好。新政推行,最难的不是定规矩,而是让人心服口服地守规矩。”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官员急匆匆进来,面色焦急:“令君,出事了!”
荀彧神色不变:“何事惊慌?”
“荆州急报!”那官员呈上文书,“襄阳蔡氏、蒯氏联合黄、庞、习等七家,联名上书,称九品中正制在荆州推行不公,州中正官偏袒寒门,压制士族。他们……他们还煽动州学子弟罢课,荆州书院已有三日无人授课!”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连屏风后各曹的书令史都停下了笔。
刘封心中一紧。荆州世家,终于发难了。
荀彧接过文书,细看片刻,抬头问道:“荆州刺史崔琰如何应对?”
“崔使君已派人安抚,但效果不彰。蔡、蒯两家在荆州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州郡,他们一动作,许多官员都在观望。”
荀彧沉思片刻,忽然问:“楚王刘表那边有何动静?”
“楚王府闭门谢客,刘表称病不出。”
“倒是聪明。”荀彧轻声道。他转向刘封:“殿下,您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刘封没想到荀彧会直接问他,定了定神,思索道:“学生以为,此事不宜硬压。荆州世家联名上书,必是蓄谋已久。若朝廷强令镇压,恐激化矛盾,甚至可能引发地方动荡。”
“那该如何?”
“当派重臣前往安抚,查明实情。若州中正官确有偏袒,当予调整;若世家无理取闹,则需恩威并施,既维护朝廷权威,又给世家台阶下。”刘封说着,忽然想起父皇和郑玄的教导——把握那个“度”。
荀彧眼中闪过赞许:“殿下所言,正是臣所想。”他回到案前,提笔书写,“此事,需政事堂共议。但在此之前,臣先拟几道指令。”
他一边写一边说:“其一,传令荆州刺史崔琰、荆州都督太史慈:维持地方秩序,保护州中正官及书院师长安全,但不可轻易动兵,避免激化矛盾。”
“其二,传令豫州书院院长司马徽,请他即刻前往襄阳,以讲学为名,调解纷争。司马徽在荆襄士林声望极高,他的话,那些世家听得进去。”
“其三,”荀彧笔锋一顿,“请陛下召楚王刘表入宫一叙。刘表虽在邺城,但荆州之事,他脱不了干系。让他出面写信安抚旧部,最为合适。”
三条指令,层层递进。刘封暗自佩服——这就是荀彧的治国智慧:以文教化解冲突,以人情疏通关节,以权威作为后盾。
指令拟好,荀彧盖上尚书令印,命人火速送出。做完这些,他才对刘封道:“殿下,这只是第一步。荆州世家闹事,表面是为九品中正,实则是试探朝廷对新政的决心。若朝廷退让,其他州郡必有效仿;若朝廷强硬,又恐逼反他们。所以,接下来的处置,才是关键。”
“那……接下来该如何?”刘封问。
“等。”荀彧重新坐下,“等政事堂商议,等陛下圣裁。但在此之前,臣要先做一件事。”
他取出一份名单,递给刘封:“这是荆州七大世家在朝为官的子弟名录。共计二十七人,最高者官至五品,最低者也是八品县丞。”
刘封接过名单,不明所以。
荀彧淡淡道:“殿下觉得,这些官员此刻心情如何?”
刘封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们……定是惶恐不安。家族在地方闹事,他们在朝中必受牵连。”
“正是。”荀彧点头,“所以臣要做的,是召见这些人,一一谈话。既安抚他们,让他们不必惶恐,朝廷不会因家族之事牵连无辜;也提醒他们,劝谏家族,勿要自误。”
他看着刘封,意味深长:“殿下,治国如治网,要懂得找到那些关键的结点。这二十七人,就是连系朝廷与荆州世家的结点。稳住他们,就稳住了大半。”
刘封心中震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皇如此倚重荀彧。这位尚书令不仅精通政务,更深谙人心。一张看似复杂的网,在他手中,每个结点都清晰可见。
午后,刘封回到东宫,心中仍回荡着尚书台的见闻。他铺开纸笔,将今日所思一一记下——这是郑玄要求的功课,每日需写札记,反思见闻。
刚写了几行,宦官来报:“殿下,陛下传您至冰井宫。”
刘封匆匆赶去。踏入政事堂时,发现气氛凝重。刘备坐在主位,面色平静,但眼神锐利。荀彧、郭嘉、贾诩、王允、司马防都在,连告病多日的杨彪也来了,坐在一旁,脸色仍有些苍白。
“封儿来了。”刘备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荆州的事,你知道了?”
“儿臣上午在尚书台,略有耳闻。”
“好。”刘备看向众人,“文若已将情况说了。诸位,都议议吧。”
郭嘉第一个开口:“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可退让。九品中正制乃国本,若因几家闹事就妥协,将来新政如何推行?当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奉孝言之有理。”贾诩慢悠悠地说,“但如何严惩,需斟酌。蔡、蒯两家在荆州经营百年,树大根深。若强硬铲除,必伤及无辜,且其他州郡世家会兔死狐悲,恐生更大动荡。”
王允沉吟道:“老臣以为,当双管齐下。一方面,派钦差前往荆州,查明实情,若州中正官确有偏袒,当予调整,以示朝廷公正;另一方面,对煽动罢课、抗拒朝廷政令者,依法惩处,但可限于少数为首者,不必牵连过广。”
司马防咳嗽两声,缓缓道:“司徒公所言甚是。但老臣以为,还可加一味药——朝廷可下诏,凡送子弟入州郡书院就读者,其家族在度田检籍时,可享‘优容’。如此,既给世家面子,又将其子弟纳入朝廷教化体系。”
杨彪虽病弱,声音却清晰:“老臣附议。此外,可借此事在荆州增设‘监察御史’,专司监督新政推行。既是对世家的震慑,也是对地方官员的监督。”
众人各抒己见,刘封认真听着。他发现,每位重臣的提议都不同,但都围绕一个核心:既要推行新政,又要保持稳定;既要立威,又要怀柔。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刘备。
刘备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诸卿所言,皆有理。但朕在想一件事——荆州世家为何敢闹?”
他站起身,在殿中踱步:“因为他们在试探。试探朝廷的决心,试探朕的底线。若此次退让,他们会得寸进尺;若此次强硬,他们会暗中抵触。所以,朕要做的,不是简单的惩罚或安抚,而是让他们明白——朝廷推行新政的决心不会变,但朝廷也会给守规矩的人出路。”
他停下脚步,看向荀彧:“文若,拟诏。”
“臣在。”
“第一,加封蔡瑁为卫尉寺少卿,蒯良为谏议大夫,调他们入朝任职。明升暗调,既给面子,又削其实权。”
“第二,任命荀衍为荆州中正官,接替原职。”刘备看向荀彧,“休若乃卿之兄,出身颍川荀氏,学问人品俱佳,且非荆州本地人,既懂士族心思,又能保持中立。”
荀彧躬身:“臣兄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三,命太史慈加强荆州防务,若有趁机作乱者,无论士庶,一律严惩。”
“第四,从邺城太学选派十名寒门出身的博士,前往荆州书院任教。他们与荆州世家无瓜葛,可安心教学。”
“第五,”刘备顿了顿,“朕要亲自见见刘表。”
四条诏令,一条接见。刘封在心中细细品味:第一条是怀柔,第二条是换将——荀衍是荀彧的弟弟,这个任命既能保证中立,又能通过荀氏家族的影响力安抚部分士族;第三条是立威,第四条是渗透,第五条则是敲打——刘表虽已无实权,但在荆州仍有影响力,让他出面安抚旧部,再合适不过。
荀彧提笔记录,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陛下圣断。如此处置,刚柔并济,既彰决心,又留余地。”
郭嘉笑道:“陛下这是要把荆州世家架在火上烤啊——给了他们高官厚禄,却调离老巢;换了中立的中正官,让他们无处挑剔;派寒门博士任教,打破他们对文教的垄断。高明。”
贾诩点头:“更妙的是让楚王出面。刘表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刘备重新坐下,对刘封道:“封儿,你看出什么了?”
刘封认真答道:“儿臣看出,治国需多管齐下,不能只靠一招。既要给甜枣,也要举大棒;既要换人,也要换心。”
“说得好。”刘备欣慰道,“记住,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调料、时机,缺一不可。今日之事,若只强硬,必生反弹;若只怀柔,必失权威。唯有刚柔并济,方能成事。”
他看向窗外,天色渐晚,宫灯次第亮起。从冰井宫望去,铜雀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清晰可见,那里是中书台、黄门台、尚书台三台衙署所在;更远处,金虎宫灯火通明,那是三公九卿各寺衙署的聚集地。
“新政如舟,行于江河。风浪总会有,但掌舵的人要知道,何时该迎风破浪,何时该迂回避险。今日荆州之事,只是第一道浪。往后,还会有更多。”
殿中烛火摇曳,映照着重臣们肃穆的面容。刘封忽然感到,自己正在见证的,不仅仅是一次地方纷争的处置,而是一个帝国在变革中寻找平衡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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