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舟泊岸时,清水镇的码头正闹得像锅沸粥。
不是遗世岛那种静得能听见冰裂的闹,是活泛的、裹着烟火气的闹——挂着褪色船帆的桅杆挤挤挨挨,像插满了瘦骨嶙峋的剑;挑着鱼筐的汉子喊着“刚捞的银鳞鱼”,声音撞在石墙上,又弹回海面;风里混着鱼干的咸、桐油的涩,还有街角糖画摊飘来的甜香,一股脑往人鼻子里钻。
望舒先跳上岸,脚踩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才回头朝柳相伸手。柳相攥着她的手,指尖还带着船舷的凉意,踏上陆地时,紧绷的肩背悄悄松了点,可那双墨眸扫过周围时,还是像淬了冰——摩肩接踵的人里,有人盯着他的银发挑眉,有人摸着腰间的刀打量,连卖糖葫芦的老妇,眼神都带着点探究。
“跟紧我。”望舒的声音压得低,像贴在他耳边吹的风,“别与人对视,话少些。”
柳相“嗯”了声,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挨着她的袖子走。他看什么都新鲜:铁匠铺里火星子溅在地上,他脚步顿了顿;街边孩童举着彩色风车跑过,风车轮转得嗡嗡响,他眼尾跟着转了两圈,指尖无意识蜷了蜷,像想碰又不敢;连药铺门口挂着的“悬壶济世”木牌,他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望舒拉了拉他的衣角,才回过神。
两人拐进码头后的窄巷,找了家“悦来客栈”。掌柜是个眼皮耷拉的老头,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余光扫过柳相的银发,也没多问,只把两把铜钥匙推过来:“上房两间,邻着的。夜里别吵,镇上不太平。”
安顿好后,望舒要去采买——灵草剩得不多,柳相的衣服也沾了海腥味,最要紧的是,得找顶帷帽遮他的银发。柳相跟着她出门,手里拎着个空布包,走得比在码头时稳了些,只是路过布庄时,盯着橱窗里的素色布料看了好一会儿。
“要选件软些的。”望舒拿起块深灰色的粗布,贴在他胳膊上比了比,“你皮肤嫩,糙布磨得慌。”又转身翻帷帽,指尖捏着纱边顿了顿——这纱得选薄些的,既遮得住银发,又别闷着他。
柳相站在旁边,看着她弯腰挑拣,忽然伸手,指了指货架最上层的蓝布:“那个……好看。”
望舒抬头看了眼,是块带着细白花纹的蓝布,比粗布贵些。她笑了笑,取下来:“行,就这个,做件外衫。”
采购完往回走时,路过一条僻静的巷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闷响。望舒脚步一顿,往里瞥了眼——几个穿褐色短褂的大汉,正围着个老头打。老头蜷在地上,双手护着头,背上的衣服被踹破了个洞,露出块暗红色的印记,像朵褪色的花。
“老不死的!欠黑蛟帮的钱也敢拖?”领头的刀疤脸一脚踹在老头腰眼上,靴底还沾着泥,“今天不把钱交出来,卸你一条胳膊!”
路过的人都绕着走,有个妇人拉着孩子快走,嘴里还念叨:“黑蛟帮的人惹不得,少看。”
望舒眉头拧得紧,刚要上前,手腕却被柳相攥住了。她回头,见柳相的脸白得厉害,帷帽的纱都在抖——他盯着地上老头背上的印记,喉结滚了滚,指节在身侧攥紧,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怎么了?”望舒轻声问。
没等柳相回答,巷子里的刀疤脸又要踹人。柳相突然松开她的手,大步冲了进去,声音冷得像冰:“住手。”
刀疤脸等人愣了愣,看清来者戴着帷帽,孤身一人,顿时哄笑起来:“哪来的毛头小子,敢管黑蛟帮的闲事?滚!”
柳相没动,目光还黏在老头的印记上,太阳穴突突跳,像有根针往脑子里扎——这印记……在哪见过?好像是面旗上的花纹,玄色的旗,在风里飘着,还有人喊着什么……
“问你话呢!”刀疤脸不耐烦了,挥着砂钵大的拳头,往柳相面门砸来。拳风裹着汗味,冲得人发晕。
柳相侧身避开,手快得像闪电,扣住刀疤脸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刀疤脸的惨叫像杀猪似的:“我的手!我的手断了!”
柳相随手一甩,刀疤脸像个破麻袋似的撞在墙上,晕了过去。剩下几个大汉吓得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连同伴都顾不上。
巷子里静下来,只剩老头的喘息声。柳相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老头,手指碰了碰他背上的印记,声音带着点抖:“这……是什么?”
老头浑浊的眼睛睁开,看见帷帽下泄出的几缕银发,突然僵住了。他嘴唇抖得厉害,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每个字都砸在柳相心上:“辰……辰荣……”
“辰荣”两个字刚落地,柳相的脑子像炸开了锅——玄色旗帜上的花纹清晰起来,还有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一个名字顺着记忆的裂缝钻出来:“洪……江……”
他身子晃了晃,扶住墙才站稳,太阳穴疼得像要裂开。望舒赶紧跑过来,先给老头喂了颗护心丹,又扶着柳相的胳膊:“你怎么样?别硬撑。”
柳相摇摇头,指着老头,语气笃定:“带他走,救他。”
望舒点头,帮着柳相把老头扶起来。柳相半背着老头,脚步有些虚,却走得稳。两人拐出巷子,没注意到巷口对面的茶楼——二楼雅间的窗纸破了个小缝,一双裹着青布的手正捏着茶盏,目光黏在柳相背上,直到那道白影拐进巷子,才缓缓松开茶盏,指腹蹭过杯沿的花纹,低声道:“辰荣……倒还有余孽。”
清水镇的风,突然就凉了。望舒扶着柳相的胳膊,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他的过去,像埋在土里的火种,终于被这颗“辰荣”的火星,引着了。而他们不知道,这把火,会烧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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