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清晨，天色未明，林府上下却已灯火通明，人声微动。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宅院，连平日里最嬉闹的仆役也收敛了神色，步履匆匆，安静地准备着一年中最隆重的仪式——祭祖。
林氏宗祠，青砖灰瓦，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色天幕下，显得格外庄重森严。高大的门楣上，“林氏宗祠”四个鎏金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泛着幽光。祠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安静地矗立在神龛之上，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后世子孙。
林氏各房男丁，无论长幼，皆按辈分和惯例，身着最庄重的礼服，肃立在祠堂前的庭院中。寒风凛冽，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却无人敢随意动弹或喧哗。林如海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焱穿着周姨娘连夜熨烫平整的靛蓝儒生襕衫，站在人群之中。按照往年的规矩，他这个庶出幼子，位置应当在同辈偏后、靠近边缘的地方。他微垂着眼，等待着执事族人的安排。
然而，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主持祭礼的族老林宏，须发皆白，手持一卷祭文，目光缓缓扫过庭院中的子弟。当他的视线掠过林焱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对旁边负责引导站位的一位中年族叔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族叔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走到林焱面前，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焱哥儿，随我来。”
在众多或好奇、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注视下，林焱被引到了队伍中一个全新的位置——仅次于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和包括林如海在内的几位嫡系核心长辈之后，甚至排在了几位年长他不少的堂兄之前！这个位置，往年通常是留给已取得功名或有显着成就的子弟的。
这一细微却意义重大的变动，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在肃静的队伍中引起了一阵几不可闻的骚动。不少族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个身姿挺拔、面容尚带稚气却已显沉静的庶出少年身上。
林文博站在林焱斜后方不远处，这个往年他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理所当然靠前的位置，此刻却显得如此刺眼。他看着林焱那淡然接受、毫不局促的背影，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过。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冲上前去的冲动。他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脚下冰冷的青石板，心中翻涌着屈辱和滔天的妒火。
林焱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得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视线，也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各种意味不明的打量。他心中了然，这是族老对他的认可，是家族资源倾斜的信号。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那一丝波澜，挺直了背脊，眼观鼻，鼻观心，姿态从容而恭敬，仿佛本该如此。
吉时已到，钟磬齐鸣。
在林宏族老沉稳的唱喏声中，祭祖大典正式开始。上香、奠酒、献牲、诵读祭文……一系列繁琐而庄严的仪式依次进行。林焱随着众人跪拜、起身，动作流畅标准，神情专注肃穆，没有丝毫差错。他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气度，落在一直暗中观察他的林宏眼中，让这位严厉的族老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祭祖完毕，已近午时。众人移步至林府宴客厅，盛大的春节家宴即将开始。
宴席依旧按辈分和地位安排。林焱的位置，同样被安排在了比往年显着靠前的主桌附近，与几位同样表现出色的年轻子弟同席。而林文博，则被安排在了稍远一桌。
宴开数十席，珍馐美馔，觥筹交错，气氛比祠堂轻松了许多。然而，无形的暗流却在推杯换盏间涌动。
很快，便不断有族人，包括一些往日里对偏院不甚理睬的叔伯、堂兄，端着酒杯，笑容满面地来到林焱这一桌。
“焱哥儿，年少有为啊，前途不可限量！来，伯父和你喝一杯！”一位胖乎乎的堂伯拍着林焱的肩膀，语气热络，林焱无奈只能以茶代酒回之。
敬酒、攀谈的人有不少，言辞间有赞赏与期许。这与往年他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的情形，形成了鲜明对比。
林焱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站起身，双手捧杯，无论是长辈敬酒还是平辈寒暄，皆应对得当。他既不因突如其来的关注而得意忘形，也不因过往的冷遇而心存芥蒂，言辞谦逊有礼，举止不卑不亢。
“伯父过奖，晚辈侥幸，还需勤勉。”
“堂兄言重了，互相学习才是。”
他从容周旋于众人之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通透，让一些原本只是碍于情面前来客套的族人，也不禁暗自点头。
林宏族老坐在主位，捻着胡须，看着不远处那个在人群中应对自如、光华初绽的少年，眼中赞赏之意愈浓。他侧头对身旁的林如海低声道：“如海，你生了个好儿子。此子心性沉静，知进退，不骄不躁，是块好材料，要好生栽培。”
林如海连忙躬身应道：“宏叔谬赞了，小子顽劣，还需长辈多加管教。”话虽如此，他眼角眉梢那掩饰不住的欣慰与自豪，却泄露了他真实的心情。
而与林焱这边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文博那桌的冷清。他闷头喝着酒，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围绕着林焱的欢声笑语，只觉得那每一声笑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面前的佳肴美味同嚼蜡，他恨不得立刻离席，逃离这令他无比难堪的场面。王氏坐在女眷席上，看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向因为那个庶子的原因今天也在的周姨娘，看她那虽然克制却依旧容光焕发的脸，心中恨极，脸上却还得维持着端庄的笑容，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碎。
端坐女眷席中的周姨娘，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双不时瞟向儿子、闪烁着激动与骄傲光芒的眼睛，以及微微上扬的嘴角，无不显示着她内心的澎湃。她能感受到来自其他女眷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这是她入府以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林晓曦依旧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面无表情地吃着东西，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地位的变迁、人心的浮动，都与她无关。只是在她偶尔抬眼，看到那个在人群中从容自若、与数月前判若两人的庶弟时，淡漠的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微光。
宴席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暗潮汹涌的氛围中持续着。林焱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块名为“家族”的基石，正在因他的表现而发生着微妙的偏移。他端起茶杯，掩去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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