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维雍的宰相府，深处有一间从不待客的“养心斋”。此刻，斋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兽首铜灯，光线将林相保养得宜、却隐现阴鸷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面前，并非朝中同僚，而是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袍中、连面部都隐藏在兜帽阴影里的身影。室内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混合了檀香也掩盖不住的腥甜气息。
“赤炎尊者托我向相爷致意。”黑袍人的声音嘶哑怪异，仿佛砂纸摩擦，“上次提供的边军布防图与粮道情报，助我族连破三垒，尊者甚为满意。不知相爷此番约见，又有何‘厚礼’？”
林相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暖玉扳指，眼皮微抬：“满意就好。你我各取所需。本相要南疆战事继续拖下去，拖得越久越好，消耗越大越好。赵坚，还有他背后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必须被牢牢牵制在那里。”
黑袍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这容易。我族儿郎，正渴望更多的人族血食。只要相爷的情报和…某些特殊物资供应不断，南疆的战火，就熄不了。”
“物资？”林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上次送去的‘阴魂砂’和‘腐骨草’种子，效果如何？”
“阴魂砂混入箭簇，中者伤口溃烂，药石难医，甚好。腐骨草种子撒在人族废弃营盘，不过旬月便成毒蔓丛林，阻碍行军，亦是不错。”黑袍人语气带着赞许，“相爷手中，果然有些好东西。不知此番…”
林相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玉盒，推过去：“此乃‘瘟母散’的配方与十份成品。此物无色无味，可混于水源或随风播撒，凡人乃至低阶武者沾染，初时如同风寒，三日内高烧不退，体生黑斑，呕血而亡。且…具有轻微传染之性。用法与解药，皆在其中。”
黑袍人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波动了一下，接过玉盒，小心翼翼收好：“相爷好手段！此物若用得好，可让人族一军自溃！尊者必定欢喜。”
“本相要的，不仅是赵坚军的溃败。”林相眼神幽深，“最好是…一场波及数府之地的‘大疫’。让朝廷焦头烂额，让太子协理的‘高效后勤’变成传播疫病的通道，让他的声望，彻底染上污秽与恐慌！”
黑袍人沉默片刻，嘶声道：“相爷此计，够狠。不过，瘟疫若失控，恐也伤及我族…”
“所以需要控制。”林相淡淡道，“主要投放在人族控制区与前线交界地带。具体时机，本相会另行通知。此外，妖族内部，似乎并非铁板一块？听闻有些老派部落，对赤炎尊者的激进与…和本相合作，颇有微词？”
黑袍人气息一冷：“相爷消息灵通。确有些老顽固，守着所谓‘传统’，畏惧人族气运，反对与相爷交往过深。”
“或许，可以帮他们下定决心。”林相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若他们得知，赤炎尊者与人族合作的部分细节，尤其是…可能导致妖族伤亡大增的某些计划，是由尊者‘一意孤行’呢？或者，若他们部落的补给线，时不时出现一些‘意外’损失，而迹象指向…太子的精锐小队？”
黑袍人猛地抬头，兜帽下似有红光一闪：“相爷是想…挑起我族内斗？”
“谈不上内斗，只是让那些看不清大势、阻碍尊者与本相大业的绊脚石，挪挪位置。”林相语气平淡，却透着森然，“此事若成，本相可额外提供一批精铁兵刃与疗伤药物，专供尊者嫡系。”
黑袍人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事…需从长计议，且须尊者首肯。不过，相爷的‘建议’，我会如实转达。”
次日朝会。
南疆战事暂时平稳，北境压力日增，户部又开始为钱粮发愁，议题繁杂。就在各项事务议论将歇之时，御史台一名头发花白、以“耿直”闻名的老御史王焕，忽然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
“陛下，臣有本奏！”他先对龙椅上略显疲态的殷邺行礼，然后转向群臣，“如今南疆未平，北境告急，国库空虚，正是国事艰难、需上下一心之时。然，储君之位，关乎国本，尤需稳固纯良，以为天下表率！”
此言一出，满殿一静。许多官员敏感地意识到，风向要变。
王焕继续道：“太子殿下年少聪颖，勇于任事，协理后勤、革新科举，确有功绩。然，”他话锋一转，“殿下身为国储，却亲身涉足商贾之事，与民争利，已惹物议；广纳江湖术士、边军悍将于东宫，行为失之检点；更兼南疆战事，殿下所荐之后勤体系，虽有效力，然人员混杂，难保无有疏漏，前番‘瘟粮’风波，虽是构陷，亦敲响警钟！殿下行事，锋芒过露，根基未稳，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核心：“臣闻，皇长子殷烁殿下，年长于太子，性情仁厚，沉静好学，深居简出，颇有贤名。当此多事之秋，为固国本、安人心计，臣斗胆恳请陛下，或令皇长子出阁读书，参议政事，以分太子之劳，亦为陛下分忧，更显天家和睦，兄弟同心！”
图穷匕见！这是明晃晃地要求提升皇长子地位，分割太子权柄，为可能的“易储”造势！
殿内顿时嗡嗡作响。支持太子的官员面露怒色，准备反驳；林相一党的官员则眼观鼻鼻观心，或微微颔首，显然早有默契；中立者则神色各异，暗暗揣测圣意。
殷澈站在文官班列前列，面色平静，仿佛王焕弹劾的不是自己。只是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王御史此言差矣！”不等殷澈开口，刚刚回京述职、因功暂留兵部听用的赵猛忍不住出列，他武人出身，声音洪亮，“太子殿下协理后勤，解南疆燃眉之急；斥退监军诬告，稳前线军心；更曾匿名资助北境，于国有大功！至于结交人才，正是殿下虚怀若谷、求贤若渴！岂能因些许流言蜚语，便质疑储君？皇长子殿下固然仁厚，然军政经验欠缺，此时参与，恐非分劳，实为添乱！”
“赵小将军！”王焕倚老卖老，斥道，“此乃朝堂议政，讲的是祖宗法度、江山社稷，非是论功行赏！太子有功不假，然储君德行，更是重中之重！涉商敛财，结交非人，此非臣子妄言，实乃京师有口皆碑！”
“你…”赵猛气结。
“王大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竟是韩绍。他官位不高，本无资格在此等议题上发言，但此刻却毅然出列，“下官新任户部清吏司主事，曾外放衢水。敢问王大人，所谓‘与民争利’，争的是何人之利？可是那垄断糖业、哄抬物价的郑氏？可是那隐田逃税、盘剥小民的地方豪强？下官亲眼所见，太子殿下所行商事，所产之物美价廉，惠及百姓；所纳之税充盈国库；所辟之商路，活民无数！此乃‘与民争利’，还是‘与民谋利’？”
他目光扫过一些面露沉思的官员，继续道：“至于结交人才，沈寒校尉乃北境悍将，楚潇然先生乃术法奇才，皆为国家栋梁。太子殿下为国举才，何错之有？莫非只能结交夸夸其谈、结党营私之徒，才是正道？”
韩绍言辞犀利，数据扎实，且以亲身经历反驳，分量不轻。不少寒门出身或务实派的官员暗暗点头。
龙椅上，殷邺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眼，目光深邃，扫过争辩的双方，最后落在神色平静的殷澈身上，又瞥了一眼垂首不语的林维雍。
“够了。”殷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储君之事，朕自有考量。太子近来所为，虽有争议，然心系社稷，功大于过。皇长子仁孝，当好生读书修德，不必急于参议政事。此事，无需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暂时压下了风波。但所有人都知道，王焕不过是投石问路。林相一党推动“国本”之争的序幕，已经拉开。朝堂之下，暗流更加汹涌。
散朝后，殷澈回到东宫，立刻召见陈禾、沈寒、韩绍。
他将朝上之事简略说明，众人皆面色凝重。
“林相这是双管齐下。”殷澈冷静分析，“南疆，他想制造更大混乱，拖住赵将军，并伺机污我名声。朝中，则直接动摇我的储位。王焕只是个开始，后续必然还有连环手段。”
沈寒怒道：“殿下，何不让我带人，暗中…”他做了个手势。
殷澈摇头：“不可。林相树大根深，刺杀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授人以柄，引发更大动荡。眼下，需以正合，以奇胜。”
他看向陈禾：“南疆方面，通知我们的人，加倍小心，尤其是水源和粮食安全。提醒赵将军，注意军中异常疫病，若有发现，立即隔离，并将样本设法送一份到楚先生处。同时，加紧对妖族内部分化计划的执行，若能找到林相与妖族勾结的确凿证据，便是致命一击。”
“是！”陈禾应下。
“韩绍，”殷澈又道，“你在户部，继续深挖，尤其是与南疆、北境军需，以及可能与林相有关联的世家、商号的账目往来。任何可疑资金流动，都要记录在案。”
韩绍肃然点头：“下官明白。”
“沈寒，”殷澈最后道，“你训练的骑队，加快进度。不仅要练战场厮杀，更要练潜伏、侦查、长途机动。未来，或许有深入敌后、执行特殊任务之时。另外，通过你的关系，暗中联络北境军中不得志、但有真才实学的少壮军官，建立联系，但务必隐秘。”
沈寒眼中精光一闪：“末将领命！”
殷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天空：“林相欲以毒计乱我，以舆情毁我。那我们就以更高效的后勤稳前线，以更清明的账目肃朝堂，以更精锐的武力备不测，以更扎实的民心固根基。同时…盯死他的破绽。这局棋，才刚刚到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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