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是村庄遗忘在边缘的一粒尘埃。院墙上攀爬着月季,炮仗花,牵牛花,几乎掩住了那扇鲜少为交往开启的厚重木门。她是这里的原住民,却是一个在村民眼中有些孤僻、靠卖些不值钱的字画勉强维生的平庸作家兼画师。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庸,是她选择用来掩盖另一种生活的伪装。她的真实身份,是游走于梦境边缘的幽冥使者,更具体地说,是一位梦魇使者——她引导、安抚,有时也编织那些惊悸的魂梦,以此维持阴阳边界的一丝平衡。
白日的槿是沉默的。她的世界四只猫常在脚下打盹,两只狗在院子里勤劳值岗。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叶,在她铺开宣纸的旧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笔下的山水总是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暮气,如同她眼底常年不化的寂寥。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记忆的起点便是这座空落落的院子。温暖,是一种遥远而奢侈的想象,只存在于别人家的炊烟和笑语里。
只有当夜色彻底吞没村庄,万籁俱寂,槿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她闭上眼,灵识便脱离躯壳,滑入无边无际的梦境之海。那里有光怪陆离的欲望,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她是暗夜的渔夫,打捞着那些即将沉沦的梦魂。然而,每晚最让她期待又隐隐刺痛的,是她为自己预留的一小片私域——在那里,她可以偷偷编织一个关于“家”的梦。
这夜,槿的灵识比往常更急切地沉入那片私域。混沌散去,景象逐渐清晰。她“站”在了自己那熟悉的小院门前,但不是在现实中的边缘孤院,而是在一个弥漫着暖黄色光晕的、仿佛黄昏时分的美好虚境中。院门紧闭着,和她现实中的家门一模一样。
然而,门外却异常热闹。她“看”到了好多亲人——那些只存在于她模糊渴望和零星梦境碎片中的人影。有面容慈和、眼角带着细纹的母亲,有身材高大、笑声爽朗的舅舅,还有几个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正轻声谈笑的姐姐……他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她的门外,仿佛只是寻常的串门,等待着主人开门。氛围是温馨的,带着一种节日般的期盼。
槿的心猛地一缩,随即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但紧接着是更深的焦急。门还没开!怎么能让妈妈、舅舅、姐姐们在门外久等?还有,她注意到,亲人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蹦蹦跳跳、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子,手里抓着风车或糖人,眼神清澈充满好奇。
“来了来了!这就开门!” 她在梦中无声地呐喊,灵体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波动。她急切地伸出手——那梦中的手仿佛有了实体,用力地拉开门闩。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她猛地向内拉开。
门开的刹那,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母亲第一个走进来,带着她想象中那种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嗔怪又疼爱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怎么才开门?”舅舅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洪亮:“院子收拾得挺干净嘛!”姐姐们鱼贯而入,手里提着装满瓜果点心的篮子,孩子们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挤进来,瞬间让冷清的院子充满了生机。
槿站在那里,看着原本空无一物的梦中院落,此刻被亲人的身影填满。桌子上凭空出现了热茶和零食,孩子们在树下追逐(那棵树在梦中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姐姐们围坐着闲聊,母亲和舅舅则开始张罗着似乎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这一切,都是她凭借潜意识里对“家”的全部想象,一点点构建起来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都源自她内心深处对亲情最炽热的渴望。
在这个梦里,她不是梦魇使者,不是孤女槿,她只是一个有家、有亲人惦念的普通女子。她贪婪地呼吸着这份虚构的温暖,试图将每一秒的欢愉都刻入灵魂。她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抚摸她头发时掌心的温度,能“尝”到舅舅塞给她那颗糖的甜腻。
然而,梦,终究是梦。尤其对于她这样的守梦人而言,更能清晰地感知到梦境的边界和脆弱。就在家宴最热闹、笑声最鼎盛的时候,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谐。院墙的边缘开始微微扭曲,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破。亲人们的笑语声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有些遥远。她知道,这个梦快要到极限了,就像盛极的花朵即将凋零。现实世界的规则,或者她自身灵力的消耗,正在拉扯着她离开这片温暖的幻境。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拼命地想维持这个梦,试图用意念去加固院墙,让母亲的笑容更清晰一些,但一切都是徒劳。景象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温暖被抽离,取而代之的是灵魂回归肉身时特有的冰冷和沉重。
槿猛地睁开眼。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狗在窝里发出轻微的鼾声,猫不知何时蜷在了她的脚边。屋子里冰冷、空旷,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方块。梦里那种喧嚣的温暖与此刻现实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几乎让她窒息。脸颊上一片冰凉,她抬手一摸,全是泪水。
她坐起身,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播放——母亲进门的眼神,舅舅拍在肩上的力度,孩子们的笑声……尤其是那扇门,那扇她急切打开、迎进所有温暖的门。为什么是门?她怔怔地想。在无数关于引导梦魇的工作中,“门”常常是界限和通道的象征。那扇在梦中紧闭又被她打开的家门,是否象征着她内心对亲情、对与世界重新建立联结的渴望,终于冲破了某种自我封闭的枷锁?而那些跟着大人进来的小孩……他们象征着什么?是家族延续的希望?还是她内心深处某个未被尘封的、天真柔软的部分,也一同被唤醒了?
作为一名梦魇使者,她习惯于解析象征,但解析自己的梦,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心痛。这个梦太真实,太美好,反而衬得现实更加荒凉。她拥有的,只有这漫漫长夜,和夜里那些需要她去摆弄的、属于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的温暖,却只能靠偷取记忆的碎片和虚妄的想象来拼凑。
她起身,披上外衣,轻轻推开现实的房门,走到院子里。夜风微凉,拂过她泪湿的脸颊。现实中的院门静静地关着,门外是空无一人的乡间小路,远处是沉睡的村庄,零星灯火如同寂寞的星子。不会有亲人提着灯笼走来,不会有孩童的欢笑打破夜的宁静。
她走到那扇真实的木门前,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木纹。梦里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她是否应该……尝试在现实中打开一扇门?不是这扇物理的门,而是她心扉的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巨大的惯性压下。太久了,她早已习惯了孤独。与活人世界的牵连,对她这种行走于阴阳边缘的存在来说,或许是一种负担,甚至危险。
可是,梦里的那种温暖,像种子一样,已经种下了。或许她永远无法拥有一个那样热闹的家族,但那个梦本身,不就是一种真实的拥有吗?它源自她最真实的情感,是她灵魂深处不灭的火光。
槿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星辰寥落,但每一颗都坚定地亮着。她回到屋里,重新在桌前坐下。摊开画纸,研磨水墨。这一次,她笔下不再是暮气沉沉的山水,而是开始勾勒一个场景:一扇敞开的院门,门外是模糊而温暖的人影,门内,是一个女子微笑的侧脸,脚下围着猫狗。画技或许依旧平庸,但笔触里,却注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天,快亮了。暗夜将尽,梦的温暖会褪色,但那份因梦而生的悸动,或许会像门槛上即将降临的晨光一样,悄悄渗入她冰冷已久的生活。对于幽冥使者槿来说,新的一天,依然是孤身一人。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她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迎进了一整个虚假却无比真实的家。而这,或许就是她继续走下去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槿常常想,什么时候才最想家的温暖呢?是孤独无奈时,是遇事不决时,是逢年过节时,这样的日子槿严重的出现这种渴望,却又无数次的按讷回去这样的想法,槿也常常看到村子里炊烟袅袅时,听到大人呼喊孩子回家时的那样的幸福时刻,但那些只能随喜赞叹,这些从来不属于她,槿冷清寡淡的性格可能还真的不适合这些幸福,但槿却在暗夜涌来时无比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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