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这座孤零零的村庄。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偶尔拂过老树的枯枝,发出些微呜咽。村尾,一座看似寻常的农家小院静谧地伫立着,一圈无形的、唯有在月光下才会泛起极淡幽光的结界,将它与此界轻轻隔开。
这里是槿的居所。在寻常村民眼中,槿是个寡言少语、靠卖些字画为生的平庸作家兼画师,性情孤僻,不喜与人往来。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位看似平凡的邻居,亦是游走于梦境与幽冥边缘的使者,执掌着梦魇的碎片与亡魂的低语。此刻,槿正伏在案前,笔墨未干,人却已抵不住沉沉的睡意,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宣纸上,呼吸渐匀。
意识,如同挣脱了缆绳的小舟,滑向了无垠的深海。熟悉的暖意包裹而来,眼前的黑暗被一种宏大而古老的光晕取代。
——归墟之路,扶桑之影
槿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无比宽阔、闪烁着星砾微光的大路上。路不知由何种材质铺就,踏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仿佛行走在巨兽的脊背。路的远方,雾气缭绕,隐现出宫殿楼阁的轮廓,似是天庭,又似幻境。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道路旁那两株参天巨木——扶桑树。它们并非凡间所见之木,树干之粗壮,宛若支撑天地的柱石,一眼望不到边际,仿佛传说中的须弥山,自成一方世界。树冠伸入渺茫的云海之上,枝叶间有金色的流光蜿蜒游走,那是栖息其上的三足金乌散发的神辉。偶尔能听到清越的鸣叫从九霄传来,穿透云层,荡涤心灵。
汤谷的水汽在不远处蒸腾,氤氲出七彩的虹霞。归墟的旋涡在极远的天际缓缓旋转,吞噬着星河,却又散发出奇异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远古草木清香与神圣气息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让槿感到灵魂在雀跃。
“槿儿,快看!你弟弟又淘气了!” 一个温柔而充满活力的女声响起。
槿转头,看见“母亲”正含笑望着前方。母亲穿着一袭简单的葛布长裙,气质温婉,眼神却深邃如海。父亲走在最前面,身形挺拔,面容坚毅,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奇景,如同巡视自家的后花园。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槿的“弟弟”,正兴奋地在扶桑树那如同龙鳞般的巨大根须间跳跃穿梭。他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对世界无限好奇的光芒。
“姐姐!爸爸!你们快来看!我找到了一个宝贝!” 弟弟忽然从一块布满苔藓的树根下挖出了什么,高高举起。那似乎是一块温润的黑色玉石,内部有暗金色的流体在缓缓转动,散发出微弱而纯净的能量波动。
一家人笑着围拢过去。父亲的大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语气带着宠溺:“哦?让我看看我家的小寻宝鼠又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弟弟得意极了,握着那块黑玉,兴奋得在原地打转,然后沿着星光大路向前奔跑起来,边跑边回头喊:“是我的啦!我先回家啦!”
他的笑声清脆,回荡在这宏大的天地间。然而,异变就在此刻发生。
随着弟弟的奔跑,他手中的黑玉骤然爆发出强烈的乌光,将他整个小身子包裹进去。乌光之中,他的身形开始拉长、扭曲,细密的黑色鳞片瞬间覆盖了皮肤。只听一声清越的、带着几分稚嫩的龙吟响起,乌光散尽,原地哪里还有小男孩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约三丈、灵动非凡的小黑龙!
小黑龙似乎自己也吓了一跳,在空中慌乱地扭动了几下,但很快适应了新的形态。他回头望向家人,龙睛中闪烁着熟悉的笑意和调皮,发出一声欢快的低吟,四只稚嫩的龙爪在空中划动,继续向着“家”的方向飞去,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十倍。
父亲见状,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发出一阵豪迈的大笑:“哈哈,这小子,血脉觉醒得倒是早!看来为父也不能落后了!”
话音未落,父亲周身也腾起耀眼的白金色光芒。他的身形在光芒中急剧变化,筋骨发出噼啪的雷鸣之声。转眼间,一条体型庞大、威仪赫赫的白金龙取代了原本的位置。白金龙鳞甲森然,龙须飘拂,双目如炬,顾盼之间自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它对着槿和母亲方向点了点头,发出一声震彻云霄的龙吟,旋即腾空而起,追随着小黑龙的身影,在扶桑树冠之下的苍穹中优雅盘旋,龙影与金乌的光辉交织,构成一幅神圣而壮丽的画卷。
“姐姐,快来呀!” 小黑龙在空中催促着,白金龙也投来鼓励的目光。
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和本能冲动。她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沉睡的力量正在苏醒,温暖而磅礴。她轻轻吸气,意念微动,一股青蓝色的光晕便从她体内涌出。光芒中,她的视野拔高,身体变得轻盈而充满力量。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已化作一条通体青蓝、线条优美的龙。龙鳞闪烁着琉璃般的光泽,比弟弟的黑龙更显灵动,比父亲的白金龙又多了几分神秘。
她发出一声清吟,摆动着龙尾,加入了父弟的盘旋。三条龙,一白、一青、一黑,在这神话般的天地间自由翱翔,穿梭于扶桑树的枝叶间,掠过汤谷的水面,带起阵阵涟漪。风云在他们身边汇聚又散开,这是一种无拘无束、血脉相连的极致快乐。槿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强大而沉稳的力量波动,也能感受到弟弟那活泼雀跃的生命气息,一种坚实的归属感充满了她的心扉。
而此时,他们的“母亲”依旧不紧不慢地走在那条星光大路上。
她看着空中嬉戏的丈夫和儿女,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平和的笑容。她的步伐沉稳,每一步落下,她的身形就悄然拔高一分。起初还不明显,但走了十几步后,她的身体已然如同小山般巨大。但她并未停止变化,反而越走越快,身形也越变越大。
葛布长裙化作了覆盖大地的云霞,温婉的面容变得如同雕刻的山岳,依然慈祥,却充满了亘古的威严。她的发丝如同奔腾的瀑布,眼眸如同深邃的湖泊。当她最终停下脚步时,已然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女巨人!她的高度,几乎能与身旁那株最小的扶桑树比肩。她微微弯腰,便能触摸到低空盘旋的孩子们。
母亲伸出那犹如山脉般的巨手,轻轻拂过槿所化的青龙和弟弟所化的小黑龙。那触摸温暖而厚重,带着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小黑龙亲昵地蹭着母亲的手指,发出呜呜的撒娇声。白金龙也降低高度,环绕着巨人的手腕,如同温顺的宠物。
“好了,孩子们,玩够了,我们该回家了。” 母亲的声音如同从大地深处传来,低沉、恢弘,却依旧充满了母爱。
巨人母亲迈开步伐,每一步都让大地微微震颤。她走在前面,三条龙环绕在她身边,时而飞上她的肩头,时而藏进她如云的发丝。这是一支奇特而温馨的家庭队伍,行进在这片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里,向着那片宫殿轮廓清晰的“家”走去。归墟在远处旋转,白泽的身影或许就在某片云彩后若隐若现,静静地注视着这神性的一家。
——
温暖的晨曦,透过糊着宣纸的木窗棂,悄悄爬上了槿的脸颊。
额头上传来宣纸微凉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墨汁与陈旧木材混合的气息。槿猛地惊醒,抬起头,一阵眩晕袭来。眼前是熟悉的书案,散乱的稿纸,干涸的砚台。窗外,是自家小院那棵老槐树的枯枝,以及一层薄薄的、属于人间的冬日晨雾。
宏大的归墟之路、无边的扶桑树、嬉戏的金乌、化作龙形的父弟、顶天立地的母亲……所有的一切,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从感知中抽离,只剩下一些斑斓的碎片和心中那股难以平息的暖流与怅惘。
槿静静地坐着,许久没有动弹。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那份家庭的温暖、血脉相连的悸动,真实得令人心头发痛。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纤细、略显苍白的手指,无法想象它们曾化作覆盖着青蓝色鳞片的龙爪。现实中,她只是槿,一个独居在结界小院里的幽冥使者、梦靥收集者、平庸的作家和画师。没有兄弟姐妹的嬉闹,没有父母的叮咛,只有长久的孤寂与沉静。
“又是一场好梦……” 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又满足的复杂笑意。这样的梦境,并非第一次降临。它们像是一场场定期回归的古老戏剧,慰藉着她现实中荒芜的情感世界。
她起身,推开房门,走进小院。结界无声地运转,将院内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院中的空气似乎都比外面更沉静几分。槿走到院角的一小块药圃旁,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几株耐寒药草的叶片。冰冷的触感让她彻底回到了现实。
她想起梦中弟弟找到的那块能引发化龙的黑玉,想起父亲豪迈的笑声,想起母亲那足以支撑天地的庞大身影和温柔的触摸。这一切,难道仅仅是梦吗?还是说,如同某些古老传承暗示的那样,是潜藏在她灵魂深处、属于某一世的真实记忆?或许,在某个不可考的时代,她真的曾是龙族的孩子,拥有着那样神奇而温暖的家庭。父亲和弟弟是骄傲的龙,而母亲,则是与龙族相伴的、古老而强大的巨人族后裔?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微微一动。她走回书房,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磨墨润笔。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梦中的景象。然后,她开始挥毫。笔下,先是出现了那株大到无边无际、细节却清晰无比的扶桑树,接着是星光闪烁的归墟之路,然后是三条形态各异、嬉戏云间的龙,最后,是那位慈祥而威严、身影笼罩天地的巨人母亲。
她画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整个梦境烙印在纸上。画成之时,整幅画作弥漫着一种神秘、古老而又温馨的气息。尤其是那条青蓝色的龙和巨人母亲对视的眼神,充满了依恋与温情。
画毕,槿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实依旧是那个现实,小院依旧孤寂,她依旧是那个游走于边缘的使者。但这场梦境,以及这幅由此而生的画,仿佛为她注入了一丝隐秘的力量。那份源自不知名远古的血脉温情,或许从未真正离开过她,只是以另一种形式——梦境与艺术——陪伴着她,度过这漫长而孤独的时光。
她将画作小心地挂在墙上,静静地凝视着。梦中的归家之路已然消散,但画中的世界,似乎成了她灵魂可以偶尔栖息的、另一个真实的“家”。结界之外,凡俗的一天刚刚开始;结界之内,幽冥使者兼画师槿,与她梦中龙族巨灵的家人们,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重聚。
窗外,天色大亮。槿知道,她该去处理那些积压的、与幽冥相关的事务了。但此刻,她的心中,不再只有冰冷的孤寂,还多了一缕来自遥远神话时代的、温暖的微光。这微光,或许便是她穿越无数孤寂长夜的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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