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雪,下得比洛阳更早,也更狠。
这里的山不像是山,倒像是一堵堵黑色的铁墙,直插云霄,将天地隔绝成无数个狭窄的碎片。风在峡谷里穿行,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
“嘎吱、嘎吱。”
厚厚的积雪被踩实,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但随即又被新的风雪覆盖,仿佛从来没人来过。
林宇背着那个几乎和他一样大的登山包,手里拄着一根枯树枝,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他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呼出的热气还没散开就变成了冰渣子。
“师公,还能走吗?”林宇停下来,回头看向身后。
陈山河的情况很糟。
老人的腿伤因为长途跋涉和严寒,肿得吓人,每走一步都要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那是高烧未退的迹象。
“走……不能停。”陈山河咬着牙,声音嘶哑,“还没进‘死人沟’,九州会的狗鼻子灵得很,停下就是死。”
“可是您的腿……”
“废不了!”陈山河倔强地挥了挥手,“当年老子腿上挨了一枪,照样在大漠里跑了三天三夜。这才哪到哪?”
虽然嘴硬,但林宇看得出,师父是在硬撑。
突然,陈山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
“师公!”林宇大惊,扔掉棍子冲过去扶起老人。
“别动!”
陈山河并没有急着起来,而是趴在雪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地面,神色骤变。
“怎么了?”林宇紧张地问。
“不对劲……”陈山河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抓过林宇背上的登山包,“把包给我!”
“包里只有几件衣服和干粮……”
“拿来!”陈山河厉声喝道,眼神凌厉得吓人。
林宇不敢违拗,把包递了过去。
陈山河没有打开包,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仪器。这是他当年行走江湖时的老物件——无线电信号探测器,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依然好用。
他打开开关,将探头贴近背包。
“滴……滴……滴……”
原本安静的仪器,突然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蜂鸣声,红灯疯狂闪烁。
林宇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们被人当猴耍了一路!”陈山河脸色铁青,一把抓起背包,也不管什么珍惜不珍惜,抽出匕首,“刺啦”一声划开了背包底部的夹层。
棉絮飞舞中,一个纽扣大小的黑色金属圆片掉了出来,正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定位器!”林宇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这是……这是我爸的包,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还能有谁?”陈山河眼中杀气腾腾,“韩默!那个畜生!他早就把你爸的装备动了手脚!我就说这一路怎么总感觉有人跟着,原来我们一直都在给他们报点!”
林宇盯着那个闪烁的小东西,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原来,他们拼死拼活逃了这么久,在萧天成眼里,不过是屏幕上移动的一个光点。那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让林宇恨不得把牙咬碎。
“那现在怎么办?把它砸了?”林宇举起石头。
“慢着!”陈山河拦住他,“砸了它,信号消失,他们就知道我们发现了,肯定会根据最后的位置缩小包围圈,调直升机或者放狼狗搜山。到时候我们插翅难飞。”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奔流不息的渭河支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既然他们喜欢玩猫捉老鼠,那咱们就陪他们玩个大的。”
陈山河找来一块木板,将定位器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上面,又撕下一块衣服布条,把定位器缠紧,最后将木板扔进了湍急的冰河里。
木板载着那个闪烁的红点,顺着水流,向着东南方向急速漂去。
“那个方向是出山口,水流急,一天能漂几百里。”陈山河冷哼一声,“让他们去下游捞鱼吧。”
做完这一切,陈山河仿佛耗尽了力气,瘫坐在雪地上。
“宇儿,从现在起,咱们得换个活法了。”
“怎么换?”
“不仅要躲,还要藏。藏得连鬼都找不到。”陈山河指着相反的方向——那是秦岭更深处,连鸟兽都罕至的绝地,“往那儿走。那是‘鬼见愁’,三十年前我还在那里留了个落脚点。只要进了那片林子,神仙也难寻。”
……
丢掉了定位器,仿佛也丢掉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接下来的三天,师徒二人专挑险峻的山路走。翻过了一座座雪山,穿过了一片片原始森林。
这里的地形复杂得可怕,有时候前面看着是路,走近了却是悬崖;有时候脚下看着是平地,踩上去却是深不见底的枯叶坑。
如果不是陈山河经验丰富,加上林宇天生的方位感,他们早就成了这大山里的肥料。
终于,在第四天的傍晚,他们爬上了一座名为“太白积雪”的侧峰。
“到了。”陈山河指着前方。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在两座陡峭的山峰之间,有一块凸出的巨石平台。平台上,隐约可见几间破败的瓦房,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周围全是云雾。
那是一座道观。
墙壁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黄土夯层。屋顶的瓦片少了一半,长满了荒草。大门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门框,像是一张没牙的老嘴,对着风雪呼啸。
“这是‘玄虚观’。”陈山河喘着气说,“抗战时期,几个避世的老道士修的。后来道士死了,这就荒了。三十年前我躲仇家,在这里住过半年。这里地势险要,背靠绝壁,前临深渊,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能上来。易守难攻,而且隐蔽性极好,连卫星都拍不到。”
林宇看着那座摇摇欲坠的道观,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
这就将是他们的家了。
走进道观,里面的情况比外面还要糟糕。
正殿里的神像早就塌了,只剩下半个身子。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和鸟粪。窗户纸早就烂光了,风呼呼地往里灌。
“先收拾个睡觉的地方。”
林宇没有抱怨,放下背包,开始忙活。
他找来一些干草铺在角落里,又捡了些枯树枝生起火。随着火焰跳动,冰冷的道观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陈山河靠在火堆旁,脸色稍微红润了一些。他看着忙前忙后的林宇,眼神复杂。
“宇儿,过来。”
林宇放下手里的活,走到师父面前跪下。
“师公,您饿了吗?我去煮点雪水粥。”
“不急。”陈山河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那是林天行留下的遗物。
他把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递给林宇。
“拿着。”
林宇接过匕首,有些不解:“师公,这是……”
“头发,剃了。”陈山河指了指林宇那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从今天起,你得把‘林宇’这个人,彻底埋葬。”
林宇的手颤抖了一下。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头发是母亲给他剪的,那时候家里还没出事,母亲一边剪一边笑着说:“宇儿长大了,是个帅小伙了。”
如今,母亲生死未卜,父亲尸骨无存。
“剃!”陈山河的声音严厉起来,“九州会的通缉令上,印的是你的学生照,短发,平头。你要想活,就得变!变得连你亲妈都不认识你!”
林宇咬紧牙关,眼中涌起泪水,但他强忍着没让泪流下来。
他抓起一缕头发,匕首贴着头皮,狠狠割了下去。
“滋啦——”
黑发落地。
这一刀,割断了童年,割断了过往,也割断了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年林宇。
林宇动作飞快,一刀接一刀。没有镜子,他就凭感觉割。锋利的刀刃好几次划破了头皮,血珠渗出来,顺着额头流下,但他感觉不到疼。
十分钟后。
地上多了一堆乱发。
林宇摸着坑坑洼洼、甚至带着血痕的光头,抬起头看着师父,眼神冷得像外面的雪。
“好。”陈山河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心疼,但更多的是决绝,“从今天起,这世上再没有林宇。你叫李云。”
“木子李,云雾的云。”
“李云……”林宇,不,李云喃喃自语,“这名字有什么讲究?”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云深不知处,只在此山中。”陈山河看着道观外的云海,“我们要像这山里的云一样,聚散无常,让人看不透,抓不着。只有藏得足够深,将来出山的时候,才能如雷霆万钧。”
“弟子李云,记住了。”李云对着陈山河重重磕了一个头。
……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玄虚观的生活,比想象中还要艰苦百倍。
这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信号。唯一的粮食,是他们进山时带的那点干粮,早在半个月前就吃光了。
为了活下去,一老一少变成了野人。
李云学会了在雪地里设套捕猎,野鸡、兔子、甚至老鼠,只要是肉,都往嘴里塞。春天来了,他就去悬崖上采药、挖野菜。
陈山河的腿伤在李云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愈合了,虽然落下了病根,走路有些跛,但好歹保住了腿。
解决了温饱,真正的磨炼才刚刚开始。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李云就被陈山河从草堆里踢醒。
“起来!练功!”
玄虚观后有一块突出的巨石,名为“问天台”,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陈山河让李云站在悬崖边上,扎马步,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站稳了!心要静!气要沉!”陈山河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只要李云姿势稍微走样,或者眼神有一丝晃动,藤条就狠狠抽在他身上。
“想报仇吗?想杀萧天成吗?就你现在这副软脚虾的样子,出去就是送死!”
每一鞭子下去,都在李云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李云咬着牙,一声不吭。他看着深渊,想象着那是父亲跌落的地方,心中的恨意化作了无穷的力量,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除了体能和格斗,更多的训练是在晚上进行的。
道观的墙壁上,被陈山河画满了复杂的图谱。
那是寻龙门的毕生绝学。
“这一幅是《二十四山向图》,背下来!错一个字,晚饭别吃了!”
“这是《机关百解》,包含了从秦汉到明清的所有墓葬机关原理。你看这‘连环翻板’,你爸当年就是吃了这亏。你要把它拆解开,在脑子里模拟一百遍!”
“这是‘听雷术’的要诀。趴在地上,听听这山里的风声、水声、虫鸣声。要练到能听出十米外一只蚂蚁爬过的声音!”
李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知识。
他不仅要学,还要悟。
陈山河对他极其严苛,甚至可以说是残忍。有时候为了训练他的胆量,陈山河会半夜把他扔进漆黑的后山坟地里,让他独自待一晚上。
“怕鬼?鬼有什么可怕的?人比鬼可怕一万倍!”
在这样的魔鬼训练下,李云迅速蜕变。
他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肌肉变得结实紧致,眼神变得深邃内敛。那个曾经在学校里读书的少年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通杀人技、机关术、风水学的“怪物”。
……
转眼,三年过去了。
林宇十六岁了。
这天深夜,大雪封山。
道观里燃着篝火,李云正在擦拭一把刚刚打磨好的石刀。
陈山河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壶自酿的野果酒,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中透着一丝欣慰,也有一丝担忧。
“三年了。”陈山河叹了口气,“李云,你的本事,已经学了七成了。”
“才七成?”李云抬起头,眼神平静,“剩下的三成是什么?”
“剩下的三成,是人心。”陈山河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技术好学,人心难测。这三年,你在山里跟野兽打交道,学会了生存。但出了山,你要面对的是披着人皮的狼。那才是最难的。”
李云放下石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枚黑色的龙脉令。
这枚令牌,他贴身带了三年。上面的每一个花纹,每一道刻痕,他都烂熟于心。
“师公,这三年,我每天晚上都在研究这枚令牌和父亲留下的笔记。”
李云将令牌放在火光下,黑色的金属泛着幽冷的光泽。
“我破解了笔记上的第二层密码。”
陈山河的手一抖,酒洒出来半杯:“你说什么?第二层?”
当年林天行也只破解了第一层,知道了下一枚令牌的线索。
“是的。”李云的声音很稳,“父亲的笔记里,不仅有七大王墓的线索,还隐藏着一个关于‘龙脉令’材质的秘密。这东西,不是地球上的金属。”
“不是地球上的?”陈山河瞪大了眼睛。
“是一种陨铁。而且,这种陨铁带有一种特殊的磁场。”李云从火堆里捡起一块磁石,慢慢靠近令牌。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块磁石并没有被吸附,反而在距离令牌三寸的地方,悬浮了起来!
“斥力?”陈山河惊呼。
“对。这种磁场能干扰罗盘,也能……干扰人的脑电波。”李云收起磁石,眼神变得异常凝重,“笔记上说,集齐七枚令牌,不仅能打开宝藏,还能启动某种‘上古阵法’。那个阵法,能让人产生幻觉,甚至……控制人心。”
陈山河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萧天成那个疯子对此志在必得。这哪里是宝藏,这是妖邪之物啊!”
“不管它是宝藏还是妖邪,都在我手里。”李云握紧令牌,手背上青筋暴起,“这是林家拿命换来的筹码。萧天成想要,我就用这个做诱饵,把他那条命钓上来!”
“你打算出山了?”陈山河问。
“还要再等等。”李云看向窗外的风雪,“我现在虽然有了本事,但还没有势力。九州会树大根深,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杀不了萧天成。我需要帮手,需要钱,需要在这个地下世界建立属于我的规则。”
“你要建立……新的王朝?”陈山河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敬畏。
当年的那个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拥有枭雄潜质的男人了。
“没错。”李云站起身,走到破败的殿门口,迎着漫天风雪。
“九州会不是封杀林家吗?那我就改头换面,从零开始。我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新的势力崛起,却不知道那就是当年他们没踩死的那只蚂蚁。”
“我要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风雪中,少年的背影显得无比孤寂,却又无比强大。
陈山河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有这志气,那老头子我就陪你疯到底。再过两年,等你十八岁,咱们就下山。第一站,回西安!”
“为什么是西安?”
“因为那里是十三朝古都,是地下世界的水最深的地方。要想成龙,就得去大海里翻腾。而且……”
陈山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笔记上说的第二枚‘睚眦令’,就在西安周边的千金公主墓里。那是咱们的第一块垫脚石。”
李云回过头,火光映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织。
“好。那就西安。”
这一夜,秦岭的风雪依旧狂暴。
但在那座废弃的道观里,一颗复仇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正蓄势待发,准备刺破这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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